第三十章——一梦三生 十一

  夜鹊叫啼溶月,渔舟笑渡露晞,紧闭户户柴门,闻声方觉晨兴,舂谷细细,蛙声片片,自是结庐风月。
  悠酌酩酊,吟啸浩歌,九环奈我堪何。耳无呶呶噪噪,目无炳炳煌煌,攲松云,听溪曲,天地炯宽。
  满园千红,桃杏共争其华,杏面桃面两开,新妆盼是郎归。雪柳搔头轻罗袖,羹下纤纤托玉手,轻足娉娉盈笑,秋水曲眸瑶池,苍映游郎睇踟蹰。
  微收心神,离溪谢松而起,敛屈痴儿一念,渲显君子玉郎。衣袂举举怀风,踔厲精神,猎猎而行,步如轻之云浮,亦若静之潺湲,不兴发华,不卷尘埃。
  翻手覆扇摇自若,坦然向前揖礼,声随肃肃扬落。
  姑娘在下楚留香,可否一问姑娘来此是为何事?
  语出一息,朱颜怵惕,常记烟花笼笼,不见千山迢迢。如此境遇,默感有趣,退隐不几一十载,流光无情岂是倦遣醉翁。桃目微阖,下捋颏须,不见须尾,指过须长,惟恁任迢遞,十顷千里。
  睁眸惊梦起,冷汗透薄衫,披衣梅窗凝望,东方残照日白。负手扬唇笑叹,兀是大梦一场。
  欢伯风流可解忧,遗憾是吃人嘴软,终究难却东道主盛情相邀。绵里藏针如何是善茬?求墨宝倒不如说求难堪。也罢。趁意识朦胧折腕书墨色蜿蜒,看似将洒脱才情入木三分,实则落笔勾勒不过一弧数点,末了恬不知耻潦草题上“众星拱月“四字。
  却也实在上不得台面,一众大方之家为之鄙夷。美酒陈酿不过便宜了蓬蒿辈的肚子,他们倒不屑窃窃私语嚼舌头泄愤,恐怕暗地里就要气滞许久哩。
  唯独花满楼询了内容不觉滑稽,噙笑展扇似忆往昔。——我曾拢握他腕细细摩挲,牵引他所执笔杆爬出歪扭字迹,一如今时简笔荒唐的不堪入眼。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桃李是她最好的年华。
  焚香沐浴霎时增生几番魅色,红装艳裹金花摇曳坠,缎边缀花缭艳骨姿容,绛唇点朱轻抿香胭,柔荑染蔻丹,螺子黛浅描眉蹙远山。除姿色艳绝愈习得惊鸿,高堂一舞之蹁跹若仙,引无数纨绔为其拍手叫好拜倒作裙下臣。她也便如此应付着日日过了,腰肢生比他人柔软故不几番功夫便舞精。可她又哪知多少女子撑尽了力习这惊鸿,是想跳给心上郎君人看。而她却未,日日与纨绔风流跳。
  那刻更有孀娘舞可动京城言。:人后又何?
  平康堂内红烛燃得正起,酒醉灯迷之相常叫人痴迷,可遂孀却厌极此处。她人前风光无限回眸一笑似风流妩媚醉此,人后则泪落思乡念旧望月有谁知。露起月沉之夜是番美景,珠帘垂时她杯杯喝着却解不了愁意。
  脑中难忘儿时难忘父母,酒意入喉欲冲淡愁却又愈发清晰。伏案泪垂晕红妆,她又怎奈何。
  落脚已久,繁华之处相融,身在平康难免麻木无知。心中惟存柔软伤情难忘怀,只父母家乡。月上华灯,掩了夜幕沉沉。提笔燃烛案前,摊纸轻拂,捋袖磨墨。执手轻小毛笔,蘸取墨汁。落笔簪花小楷虽短亦字字真情。
  、染婳至此久,方得一信,染婳不孝,请罪父。
  :小女在此处。习得才艺,交得好友。诸事皆顺,莫念莫惦。只闻边疆甚苦,父定记保重。来日染婳至边疆见父,愿父如故,身健体康.
  染婳一切都好。
  纸角轻署。“楚染婳书。”
  阖纸绑信于鸽脚根。放其远去以至无影。惟愿信鸽早至,也好给父托个念想。月沉星隐望窗外。理得思绪见清明。不觉起了凄凄。常怀曾住府邸,叫人哄得说天下不论何处瞧见的都是一样的月亮。
  爹娘,这话好歹叫染婳心安。毕竟,咱们看见的是一样的月。也就是说,我们离得没那么远。
  扯了欣慰笑。
  近日偶感风寒。歇于永宁住处,杜门却扫。乐得清闲。只静听着台榭檐下阵阵风拂雨声。梅雨时节雨却是不断。许久许久,阖目沉睡入梦,风打窗棂也未能惊醒。
  那是幼时家父府邸。婳同闺阁姐妹小聚得欢。肤白如凝脂,笑意凝于眼眶,手捧金流苏,笑得安然。窗外之楠正葳蕤着,细细碎碎的金光自叶缝之中流露而来。照着眼眶,暖意醉人。
  她说,几个姐妹往后大了,要黼蔀黻纪遇良人。同如意郎君永世安好,享得荣华富贵。几个姊妹也不离了,就此不离了。那日还娇娇然豆蔻的几个闺女,喝了几坛的梅子酒。酩酊大醉,说了不少胡话。
  听说——那晚的府邸外能听着女儿家清凌凌的娇笑。
  婳是自梦中笑醒的。却仍不知再醒,已是花月之身,青楼妓子,未有良人,未有姊妹,未有女儿家清凌凌的娇笑,也未有又甜又涩的梅子酒。
  “怎堪梦一场”。
  风好凉。翕唇向着那身边婢姊姊。拽着衣裾,不禁打了颤.语出那字字句句都含着不安。噙了泪,门罅光微.才破了晓。没得回应.眶里的水要蓄不住了.哭声渐响,落叶杂着尘打在黯然无色的府邸窗棂。
  “姊姊,你为何不说话!?还这么早…爹爹他们呢。他们去哪里了。”
  :阿婳,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犯了错……
  不会的,不会的。他们那么好.怎么会犯错.一定是那些人弄错了。婢女姊姊骗人!婳儿偷吃了那厨房里热腾腾的桂花糕.婢女姊姊生气了.便要拿这些话让婳儿伤心难过,姊姊好生坏的心!甩了姊姊的手.单薄的鞋履禁不住暗夜泥土中沙砾.跌跌撞撞,一个踉跄。
  痛,痛,好痛。娇嫩的掌心渗出血来,姊姊终是停下了脚步回望。她轻柔抚着我掌心伤口。“傻丫头,也该长大了啊。”婳儿不要长大。年少不识愁滋味,婳儿不想这么早便懂了冷暖懂了伤离。
  ——
  再值双八。
  风花雪月,酒醉人暖。耳鬓厮磨,媚骨天成。
  金黄酒液在玻璃杯摇摇晃晃,雪白气泡泛起又转瞬即逝。撑头斜靠长椅,指尖轻扣杯壁声声脆响。对面中年男人显然谈兴高涨,在这种地方压抑太久的情绪也算是找了个出口,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枯瘦凹陷的脸颊忽然焕发生机,双眸发亮。憋闷太久,看见个人就以为是毕生难得的知音。我笑着应声,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一股悲凉。
  知音哪有那么易得,不然古今佳话传的都没有意义。伯牙子期山水之和固成绝唱,千百年不也就这一个?倒是有时觉得他们也可笑,一首琴就当得是知音,跟这个画家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有过同样挣扎的心境罢了,也只是这短暂的一瞬有了共鸣。谁又能体验别人的痛苦呢,每个痛苦都彼此相似,贯穿成这一生却各不相同。
  所以这样的痛苦也无人倾诉,无人应和。
  话题从他的生平转入对绘画艺术的认识,自然苦笑哪是什么知音,不过是个学过画画的路人,没什么艺术天分也不勤奋,浅尝辄止,当不得真。仰头手中仅剩少许酒液一饮而尽,垂眸嗤笑摆手。本是个俗人,哪懂什么艺术。
  他不肯信,也就由着他去。敷衍客套两句,盯对面枝上枯叶发呆。
  真的是被画折磨得要秃了,还是永远不知足地改,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太过较真,便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不想妥协也不想降低要求,哪怕我一时半会儿还是做不到。
  我也不清楚现在这种纠结得要命的生活如何是好。不明不白却吵闹得要命。哄骗自己还有几天就熬过去了,其实也是痴人说梦。过不去的。这是我永远过不去的。
  这几天不再下雪了,风还是很大。这边的阳光很好。然后我还活着。这就够了。
  “
  这不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了。对一切的流程都再熟悉不过,毕竟几年前一手打理过至亲的葬礼,万般琐碎无不亲力亲为。现在却颇为头疼地注视着一群人混乱的忙碌,有点质疑当初的自己是怎么有这般耐心。嘈杂,混乱,手足无措。我记得死者生前喜欢安静,人也温文尔雅,恐怕当时也不成想走后这样不得安生。
  远远站在几米开外陡生凉薄之感,女眷的哭声不停,一阵阵刺痛脆弱的神经。太阳穴下血管直蹦,几乎炸裂。碍于面子不便起身离开,勉强撑了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应付。原本最初的那点悲悯早已消磨殆尽,烦躁和不耐取而代之。近几年收敛了太多,自以为脾气几乎被磨得殆尽,没想到还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场面。
  你看那人眼角挂着那颗晶莹的液体闪亮,却看不出半分真心抑或假意。廉价贬值导致感情泛滥的年代,什么情绪都只是在表面挂挂而已,当不得真心相换。
  生死有常。这话是真理却总有人嫌它凉薄,非要祭以并无半分悲哀的泪水。
  我自嗤笑他自我感动,装的都不像。”
  习惯的用手指摩挲书角,将掉下榻的薄被重新盖好,身前的汤婆子挪到身后,捂严带着暖意的小腹。抬手捏下鼻梁,双眼微阖,酸涩之意惹的泪水泌出,也是亏得有这种定力,一下午就捧着书,什么也不干,虽说侧卧到不怎么费力,手边也放着各式各样的小零嘴,口腹之欲也不至于太磨人,但久了也是感到几许疲乏。
  抬眼看看窗外天色,该是开门迎客的时候了。自从做了妈妈便是越来越懒,连着好几日都未露面,今日是新头牌表演的日子,若再不出去露露面给这新头牌长点脸面,怕是得弄得外面那群姑娘天天过来砸门了。
  下榻踱步至外室,好笑的看着倚在门旁打着瞌睡的小丫头,挽了袖子抬手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上一下。
  “啧,看来是本姑娘对你太好了,都敢偷偷打瞌睡了,不如这个月的月钱减半算了。”
  “哎呀!妈妈你怎么能这样呢!好妈妈,我保证下次一定不打瞌睡了,今儿是因为这太阳实在暖和,晒得人不住的想眯眼,那知道这一眯眼就收不住了。”
  “理由挺多,上次你还说是天太冷想冬眠,今儿就改晒太阳了,真是鬼话连篇,我看阿应该你去做妈妈才对,省的我天天对着那群公子哥,脸都笑僵了。”
  看着小丫头打了水端到面前,一面将手浸在热水里,一面笑骂着,捧水沃面,拿起搭在小丫头臂上的帕子把脸上的水拭干。端坐在梳妆台前,让小丫头梳个不用过于显眼的发髻,拉开匣子挑拣着要用的头饰。
  “妈妈,你若是不喜欢应付这些事,为何又要接下这莳花馆呢,赎了身不就得了吗?”
  “都像你说的这样容易就好了。”
  嗤笑一声,放下要用的头饰,转而拿起石黛放在黛砚上研磨,看着镜子里还有些天真的小丫头,摇摇头。虽入了青楼那么久,却是还有那么几分稚嫩,总归不是姑娘,稚嫩不稚嫩也就随她去吧。对着铜镜细细描眉,启唇轻言。
  “人活着,总归得有几分烟火气,累些又何妨。”
  便护着几分吧。
  任平谁也看得出来,这小凤凰分明就生了番好姿色。
  他总是用了这语气揶揄这小家伙。宛如她还是个女娃娃。抬眸自是一番骄傲模样合了那骨扇应下来,若是那本身便可能就得趾高气扬飞向他肩头了。
  可我不再是个女娃娃。
  时常也会想起那天地初开之时景象,我不必到处奔走只需坐在那枝丫上看那芙蕖开开谢谢又是一年。一壶浊酒便是潇洒肆意不羁日子。正出神只听门前梧桐叶飒飒出声宛如银铃响起,天兵天将阵列在前听自己点兵。
  笑饮杯中酒且等我回来罢。
  一袭战甲束身却有一番精神气抬眸亮了那骨扇轻扇似是向他致意,可谅谁也不曾想到等平定祸乱竟是过了百年之久。昔日少年此时只得卧于病榻之上只是眼神清亮恍如昨日。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