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一梦三生 六

  尹错弦倒没想过这里的雪也会下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冰雕结冻成花,自天际洋洋洒洒飘下,转瞬却又落地而化,似降仙翩然临世般,刹那便不见了踪迹。
  待北风骤急,飞雪逐渐堆积成山,方才覆这天地万物以银装,令人不由心向往之,想要马上来一番寻梅问景。
  任各家各户擦肩而过,督见炊烟袅袅,含笑不语。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她却只有一个人,离开了苏家之后,更是显得自己孤寂了?
  翘唇映那远山入瞳,忽而敛眸摊开掌心之中那姜黄的信纸,踱步再行几里,随即倏地驻足于镇口的一处树底,默默旋首,细眉微挑,“你该回来了吧。”
  那声音自予了这周遭空气,唇角愈发上扬,探手轻抚了那斑驳纹路,便取火生团在侧,缓缓屈膝躬下身来,以足着地,掷信投进。
  “你的秘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从此这里就只属于你了。”
  路走得越远,越觉得最纯粹的善意与努力,才是这世间难得的珍宝。一个人如果永远充满信心,永远充满温度。就算家徒四壁,那他也一定差不到哪里。好运,总会如期而至。
  “道?”
  夜深,酒馆晃荡。一身酒气却无半分醉意,豪量?非也,心已醉。生来面相冷峻,便是酒馆往来人诸多,也少有人同座。熟者方知,非是君子。
  “他同我论道。”笑得有点癫狂,也顾不得眼前何人,倒是将旁处的小姑娘吓得瑟瑟。侧首轻笑本想致歉却越发狰狞,生是将人吓跑了。不恼。
  “他莫非觉得他比我懂。”醉醺醺拍桌,案上一阵杯盏击鸣。旁人闻声是避远了,掌柜则慌忙扶稳了桌。“我历世好歹七八载,也曾有提头悬命,他同我论道,我难道就一点不懂!他不过是个顽固,只晓得看书上几句仁义道德!”
  “我为善,旁人欺我。”
  “我为恶,旁人责我。”
  “那些算个什么,我便是重财轻义又怎样,我便是纵恶伪善又怎样,不过被喊二三声恶人为道。”
  “我不屑这些,不屑待在那里。”
  那人怒罢,狠话说尽,气焰渐低,深深将头垂下,恨不得埋进地里,随醉意伏下,声音有些颤抖。
  “你别老是骂我。”
  谁不知,壮年荐他,呕心沥血,跪哭为勤王,而暮年赴危,视命为草芥,身家全献李唐。至于他之宗族,早在乱中分散殆尽——劝降无用,外患如虎,内似鼠窟。彼时盏倾,苦茶洒满案,裘下冷汗覆脊,终究是不敢信的,再展笺细瞧,其上所书,黑字如怒喝,声声逼问,莫非如今只剩他一个忠烈?
  亦曾听闻,那场痛不欲生,且如疯病急发般的战事仍留余威。龙主已夜不得伏,好似并非碰壁,而是教贼斩得双足,瘫跌于浅滩上,以涎替了血,极尽痴傻,浮着尾,自欺一摆,便携着尘泥扫落了蟹将。
  可谓不值得的性命,不值得的缅怀:巷中文匠仍可写些不甚痛快之字,来记痛快的史,至于而今不甚痛快的国,我如何能道出二字……乱世浮萍,不经意之变,枪不得掷,盼头又怎拨。
  后来么,乱马踏残旌,我掌收骨柩,裹于怀中慢渡回京,却不得见那过长的白绫绕其瘦颈,吊毙丹青心,只在年初冬里,伤愈忆起时,恰逢漫天雪也覆了整朝之山岳河川。
  人间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祭稿不言语,受惜者敬奉,摆于案上多年,多年以来变换模样:书仆泣血时,作不屈信节;忠臣殉道时,化铁证罪状一一诸如此类,而今昏烛映过千遍,抚页之掌也枯,它已然成了某种莫须有的大义。
  “他们要的,你给便是。”
  彼时有传遗失,真迹不存,温卿只猜兴许是乘舟过海,白子激盘,是仍信,与某拭泪道:子孙应能保之。后至提枪请战,沙场秋点兵时,问是:颜侯当年保下……那支得以寿终正寝的后族,为何不见一人了。
  方才恍然大悟,人也似它这般战捷时是郎将,结义时是手足,无用便舍为废棋。以至军令达营,启卷阅念,狂草墨迹才逼成进字,随暗匕怆然落地,债书是难避,身亦如临陡崖:守,尚可苟活;近,便将清仇还命。
  纵是胸有激雷,面上平湖,或言养将一时,前赴后继送的是死,社稷所求,如此这般,给便是。
  可那一段故事,终归是无法永远留在相思湾。
  人们只会记得他们最想要记得的事情。就比如说这是一场追杀。
  他在树与树之间跳跃,寻觅着妖怪留下的痕迹,以及那一抹独属于杀过人的妖怪的腥臭。
  眼前,树枝被蛮横折断的痕迹几乎连成了一条直线,宛如一条通道,从这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惊慌失措。
  呵,像是碰见猫的老鼠一般。
  话虽如此,依旧不能放松警惕,逼急的兔子尚会咬人,更何况是嗜血的恶妖呢?
  不一会,就穿过了密林,我的目标,已经可以看到了。
  那是一个在空中飞舞的硕大头颅,足有卡车头大小。
  这东西叫做飞头蛮。
  灵力运转,速度再次增加,飞快的拉近着我们之间的距离,那飞头蛮见状惊恐万分,却无能为力。
  已经很近了。
  手放在了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这时,那飞头蛮眼中闪过一抹阴毒,心中顿时一突,本能的跃至了半空,下面的泥土中竟是又钻出了一只飞头蛮!森寒的利齿离我的双腿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一抹恶臭传入了鼻中。
  “!”
  灵力外放,在脚下形成了一个结界,挡住飞头蛮的啃咬,同时借力向一边跃去。
  下方的泥土再次涌动,第三只飞头蛮钻了出来!
  他刚一出现,就朝他吐出了一口有些粘稠的墨绿火焰。
  不敢托大,在一旁制造了一个结界,借力避开。
  那火焰落在地上,熊熊燃烧,还有着嗤嗤的腐蚀声。
  这时,第一只飞头蛮发难,吐出了一口森寒的冷气,沿途的地面顿时凝结出一片寒霜。
  再次变向,躲过冷气的同时落在了地面。
  “三只,可以处理。”
  张口冰冷的吐出几个字,神情依旧冰冷,眼中闪过一抹凶光,气势放出,上千年来猎杀无数妖怪的杀气压在了这三只飞天蛮的身上。
  轻吐一口气,拔出彼岸,剑身上的黑气汹涌澎湃。
  “三途川。”
  瞬息之间斩出三剑,跨越了空间劈在了三只飞头蛮的身上。
  他们脸上带着惊愕,眼中藏着恐惧,就这么分成了两半。
  重生殡仪馆窗外的景色日渐一日地苍凉起来,远处黛青色的山都开始灰败,融进一片苍茫的暮色。空气逐渐变得干燥且冰冷,阻断了人动弹的念头。
  粟娅的身子却莫名不适,嘴唇干得起皮,明明水就在一边的桌上,却一直懒着不愿动。
  就静静窝在一片白得刺眼的床褥中,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气力,日复一日的枯燥让人毫无挣扎地放弃了思考。
  人总是会下意识遗忘自己目前不会用到的知识,只是她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遗忘思考本身。
  周身暖意融融的感觉是致命的糖衣炮弹,很轻松就瓦解掉人并不坚定的意志力。于是,尽量说服自己,这是人之常理。
  每天的生活除了例行检查,就只剩下发呆和读书,甚至最近读书时也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发呆。
  大把的空闲给了充足的精神自由,可笑的是那个人却被囚禁在这家私人疗养院。所谓的自由更像是一场放逐,漫无目的而漫无尽头。等待的时间有点过于漫长了,我已经很久不会在日历上划掉日期,混沌着总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更容易让人接受。
  她的确已经意识到了,不过是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罢了。
  前几天检查,尹错弦也说那个人最近情绪很稳定,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可粟娅总觉得话里透着赶他离开的意味,却仅仅回复以微笑着点头。毕竟,这种事由不得她做主。
  兴许是真的没什么力气去想以后的事了,在过于舒适的环境中却觉得疲惫得歇不过来,当然也没力气去想跟他有关的事了,似乎从最初就和他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之间的距离随时间愈发明显。但也懒得分出力气去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世界就像是要在此刻停止,一切都开始变得安静了。
  在无神论者的眼里这世界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神明,无论期盼到何时都只能在自己的轨道中巡回。他们并不知道,相思湾已经并非是过去的相思湾。
  那些鲜红的痕迹在日历不留情面地划过,又是一天。粟娅静静望着满页的鲜红莫名其妙地发愣,食指缓慢划过一道道笔迹,仿佛在时间的浪潮中仔细检寻,当然是一无所获。
  日子终归是过的极慢,一切都好像是可以随时暂停一样。这已经是第三个月的第七天,还是没有等到那位大人的回来,整整迟到了三个月零七天。
  天气已经逐渐凉起来,白昼渐短,显得黑夜格外漫长难熬。这里永远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从四周雪白的墙壁一点点蔓生出来,悄无声息地将人裹挟进去。
  每天都是漫无目的的昏沉,和昨天一样,和明天也一样。
  即便是在纸醉金迷的午夜花。流淌出来的东西日趋枯竭,和那些日趋枯竭的生命一模一样。但粟娅知道,周围的一切,原本都是有生命的,他们还不想死。
  这是个很有趣的事,当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情绪的狂乱时,反而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后怕。
  原来来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死,即使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羁绊能让她停留甚至留恋,当然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人因为死亡而悲伤,至少目前想不到。
  不然像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如同人间蒸发般的消失——三个月之久,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寻找那些人的下落?当然是他们障眼法,相思湾在逐渐的沉没,逐渐的成为另一个纬度的附属。
  粟娅曾经个罔千年商议过,甚至也试图想过在重新从余生那里找到可以改变的方式,但是想法终究还是夭折于何忆的眼神里。
  何忆的眼神,那么悲哀,以至于让她下意识的改变了主意。
  那些原本是顺顺利利的事情,也开始逐渐变得负责,最终成了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极端利己主义分子的天堂,他们主宰一切,并享受这被臣服的快感。这种特权吸引了更多人投身极端利己主义,这就注定了那些老实人只有被压榨,被剥削的命运。
  如果想要逃离这种命运……他们暂时还想不到一个能保持所谓“清白”的方法。当然这也全都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呓语。
  粟娅研究了那个女人许久,还是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只好把那些当作一场虚假,兴许从来不当真才不会有任何问题。
  爱因斯坦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转身投向神学,企图求助于神的力量解释自然混乱又精妙的巧合。但我到了现在仍然不是很相信神的存在。除非把他神圣化,他是一个救世主,拯救了一个人的世界,当然也正在摧毁那个人的世界。
  毕竟是神,他的所思所想直接决定了一些人的命运和生死,这是神才有的无上权力,而那些人只对他一人臣服。只对他一人低声祈祷。
  可惜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神明,无论怎样祈祷,无论是真心抑或虚伪,都无法让她回到他的轨道。
  水渍在黑夜的霓虹灯下竟然那么明显,那女人抱住双腿缩成一团,任由药片散落。咬紧下唇,克制住所有的声音,连指尖都在战栗,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也或许都不是。
  无力思考。
  不想再思考每天夜晚都会出现的问题,不想再一次次的回顾心脏被撕裂的痛楚,放空一切思绪,连眼神都不再聚焦,摸索着床单上的药片一颗颗塞入口中。
  再寻不到小小的药片,连水都不愿去寻找,就这样一点点的嚼碎咽下,口中的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咽喉,颗粒划过喉咙的的粗砺感引得咳嗽的欲望越来越强,强迫压抑着不听重复吞咽的动作,会发生什么呢?发生什么呢?不要再去想了……
  眼皮愈发沉重,头脑也终于开始慢慢停止思考,很早以前就消失的安心的感觉好像重新又回来,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不管不顾的躺下,不需要困于噩梦,也不需要心惊胆战的产生会被伤害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