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旧时月 十四

  “害怕了吗?”
  “不怕,你在我就不怕。”-
  “杀谁?你们看到这张脸,还不知道该杀谁吗?”
  神魂随之一沉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于混沌中堪堪拾回几分神智,心脏狂跳连带着浑身跟着发软,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胸口一阵郁结,想要说什么想要喊什么却在此时都凝在了嘴边。
  不用多想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么难看,几乎是恐惧着甚至是颤抖着却还抱有一丝希望企图从他嘴里听到别的言语。
  “你们忘记了吗?他是神啊。也就是说——”
  心弦随之紧绷,如一线牵起连呼吸也跟着滞住。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甚至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胸腹部蓦地一凉。不是冬雪的寒冷,比这还要冷上百倍、千倍、万倍能把活人滚烫的灵魂冰封的冷,连痛觉也在延迟。
  “——他是,不死之身。”
  直到此时心才算是真正沉入了谷底,视线胶着在那把带着自己温热的血抽出的黑剑上,流光和寒气纠缠在剑身难舍难分,剑锋的寒芒比黑夜还要深邃,足以将任何人的视线吸引。就是这样的剑,不仅仅是自己、白无相,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它身上,一个可怕的令人胆寒的念头生出。
  我竟不知这些寒气,究竟是剑上的,还是那些人眼中的!
  血气翻涌入喉,咬牙强撑着想要站起来,伤口好像被什么冰冷的物体堵住了,可我无暇顾及。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绝不能让白无相让那些百姓杀人!怒极时难以吐出完整的句子,张口无言,好半天才能勉强吐出几个简单的音节。
  “你什么?你不是号称要拯救苍生吗?”
  双颊被他钳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更多的是他眼中的疯狂之色,烧的我寸寸消抹成灰。视线飘忽不定,有什么光亮在疯狂跳动,但更多的是无边的黑暗。
  “可是!!!可是我、我”
  拯救苍生拯救苍生?拯救苍生,就要用这样的办法救吗?!拯救苍生,就要让苍生的手上沾满献血吗?
  “……他……他真的不会死吗?!”
  “真的……你们看,血都没流多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不是白无相的声音!是
  艰难扭过头看向嘈杂人声的来源,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那些一辈子都没杀过人的百姓口中。愤怒攀登到了极点,目呲欲裂在心中疯狂呐喊,寒气从腹部袭入口鼻,呛得自己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耳边的声音渺远,就像是身处冰冷迷雾之中,想死死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可那冰冷的声音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回现实。
  “苍生就在这里等待着你的拯救。请。”
  浑身的血液都因为愤怒冲上了后脑,却因为寒冷而让自己拾回几分神智。此刻什么感情都被抛除,只余下无尽的愤怒几乎要将自己的灵魂揉碎,喉间被铁锈味灌满,怒火烧的自己肝肠寸断,用尽一切力气嘶吼出声,只恨不能让这个怪物住嘴,却只能用眼睛狠狠剐他,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困难。
  “拯救苍生最彻底的唯一办法,就是灭了你这个怪物!”
  可他偏偏毫不在意,目光中尽是嘲讽,顺着他的视线是争执的人群,但他们是在犹豫的,他们是心存良知的,只是因为被这怪物一时蛊惑,绝不似他阴险残暴,他们绝对不会握住那把剑的!
  移回视线正对上那怪物不断凑近的手掌,怒目圆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挣脱,可那只手抚上发丝送来的却又是温暖。嫌恶他的触碰,更恨自己不排斥他掌心的温暖,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不成调的音节。
  “滚!!”
  “你以为,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想动手吗?错了,他们不是不想动手,只是都不想做第一个动手的人罢了。”
  那怪物能看穿人的心不、不仅仅是心,就连自己最不愿承认的恐惧都能被他看穿仅仅是恐惧,只是恐惧对吧!?他们不会杀人,绝对不会杀人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只有尖叫入耳,瞳孔骤缩看向神台之下,狰狞黑影在婴儿的脸上汇聚成型,人心惶惶,在人面疫面前,任何人似乎都没有反抗的力量最不愿看到的情况,终于是发生了。
  那只小手,连握拳都无法做到,此刻却是握紧了那把剑,视线顺着那只手一路上衣,目光怔怔眼前是那对夫妇的脸,慈祥敦厚的父母,天底下最为人尊敬的存在,此刻握住了他们孩子的手,一寸一寸,流着泪刺入这具神躯。
  这样冷的剑
  剑再一次拔出,在同一处伤口,剐同一片血肉,可流出的血已经是冰冷的了。
  雨停了。
  连绵不绝已半月有余,这场雨笼罩了整片遂安,实乃史上从未见之事,世人皆传言是为人祸,无非是与我有关。
  乌鸦仍停留在屋檐上,抬头望着黑羽鸟雀,犹如当初先生仍在时化身为幽蓝鸟雀模样停在同样的位置,灰蓝色的眼睛与他身后的明月相映成辉,难得的景色。
  那人向来热爱明月,只因他与月色最配。
  只是这半月以来大雨滂沱,整日阴云密布,月色已是见不着了,想必这雨停的第一日,应当是看得到了。
  折子一封接着一封,也能妥善处理大多事务了,想来那人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了。
  总算不是死不瞑目了。
  这大抵是,这是最想看到的局面了。
  反正已经背负了许多骂名了,不介意再多一条。
  忽然想起,当年先生也是一人顶着万千骂名赴边境御敌。
  乌鸦呀,不祥征兆,可说到底,不过是给自己的不幸添加一个堂而皇之的宣泄借口。
  人家乌鸦不无辜啦?
  人家乌鸦……可无辜了。
  想到,她看着檐上乌鸦,忽然笑起来:“小乌鸦,你会不会是那位大人派来监视我的啊?”
  乌鸦似乎听不懂她说话,只是微微歪了歪小脑袋,继续盯着十几天来第一场日出的方向看。
  她也没有很失落,只是叹了叹气:“也是,我早已是局外人了,有什么好监视的了。”
  早就习惯了。
  一直都是局外人。
  天香小师妹#天刀ol#少侠之死
  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是什么声音?
  有绝望的哭喊声,有狰狞的狂笑声,也有痛苦的嘶吼声这所有的声音如同海啸时的滔天巨浪,齐涌来,他此刻便站在这风口浪尖,独自一人,如同一叶孤舟。
  他入这江湖不过几年,她本应是年轻的,意气风发的。
  可她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孙孤独,如此寂寥。她走过的路
  此都装年她走过的路已太长,印踩出百都是斑斑血迹,有敌人的阴谋和欺骗,每一个脚血,也有朋友的血。
  不论这条路有多长,如今她已走到.了这里,哪怕只剩她一个人。
  这条路走得是否值得?
  少侠已无心去回想,眼下,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明月本无心,人间何来明月心?
  可明月心,已然出现在台阶最高
  的容貌依旧如明月般皎洁。
  明月心在笑,似乎不论何时,她永远都是一副胸有成竹、底气十足的模样。
  她的自信从何而来?
  答案,就在她身后的密室里,公子羽正在那里头疗伤。也许陷入爱情的女子,总是盲目的。
  熟,这里的一切都找炸药的引线已然埋下,都将化为灰烬。只等时机成
  时间,人活一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最缺乏的却也是时间。
  少侠的剑仍在鞘中,她的手也已握在剑柄上,再拖延一点时间,蓝铮便会布置好一切。
  偌大的地下官殿,仿佛只有明月心.和少侠两个人的身影。但周曹的吉昔却如此嘈杂,少侠听见了,却不知道明月心是否听得见。s’却个
  无论明月心是否能听见,这些声音己渐渐肖生
  已渐渐消失。随着声音一起消失的,还有明月心。
  少侠的剑,骤然出鞘,她道:“明月心,别再装神弄鬼了,你出来!
  空灵的回音却不知从何响起。
  “世上本无明月心——,
  “扰乱你心的,不过是你自己的痴与妄一一”
  台阶上,影
  缓缓走下一道熟悉的身
  剑如蔷薇,人如蔷薇。剑居然是蔷薇剑!人居然是她!
  少侠本就-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台阶上的人影,如今,更是呆呆地望看、痴痴地看着。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终于松懈下来。
  就像一个人卷入风暴的中心,哪怕明知宁静过后便会粉身碎骨,
  贪恋这片刻的平和假象。冒,却仍
  少侠己老了,然她的肉体还年轻,衰老的灵魂却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活力。
  一个人若太早明白失去的滋味,那她对于拥有就很难再产生强烈的欲里。
  这一路,少侠失去的,又何止是燕大哥。
  “你已是穷途末路!速速击败你眼前的幻象!”
  密音传入他耳中。
  少侠恍若未闻,但手中剑,却是毫不留情地刺了出去,他自然没有说出来心里话。如已将心头恨意转移到手里的剑上每一次出手,既快又狠,却偏偏避开致死的要害,仿佛存心要人多受皮肉之苦。
  不能一招制敌,必然是要付出代价
  少侠也已满身伤痕,可她却愈发兴奋,血的味道令活人作呕,但对一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来说,却是一种诱感。
  他注视着眼前人,忽然道:“我初入时,第一个见到的人
  幻象消失,那柄剑,俨然插在心口处。
  少侠又道:“如今我要离开这江湖了,没想到最后一个见到的,也是你”
  “你真的在密室里吗?”
  “我说在,他便在。”
  她依旧在笑,如同天上明月般皎洁。
  只是明月,终究要落下。
  他也笑了。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睡上一觉。也许是因为她意识到这次的计划或许只是个天大的笑话。
  建筑倒塌的巨响此起彼伏。
  他已无力再逃,亦无力再战。
  偌大的世界,每天都会有人来,每天也都会有人离开。
  有人死得其所,有人死得无辜,也有人是罪有应得。但终究,他们都一样化为尘土。留给后人的,只有刁,只有真假难辨的故事。
  碎石落下。
  闭上了眼。
  四面八方的声音都消失了。
  街市,细雨。
  不断有人自三尾街北大街角寮口聚集而来,脚步落在棕黑泥地与石板路上积起的小小水洼里。雨丝风片穿过檐角凉棚的空隙连成数条银线,终止在众人绿伞与白巾之上。或行走缓慢,或容色沉重,以无阵却有序的姿态包抄围拢而来,似乎目的正是风雨楼主所在的那一处地方。
  隔着老远就望见雷恨拧了一把袍襟上雨水,恨恨看着周围,似乎在等狄飞惊下令动手,然而那位以镇静难测闻名的大堂主却始终未使人出一言。甚至莫北神带着风雨楼中精锐的“无法无天”部前来助阵,也没听到关于行动的命令。但延不可延,再不出面牵制难免处了下风,对身侧十余名堂内女弟子颔首,迎着那前行逼近的二十九人顶头行去。
  街市上的绿伞人已然退避聚于东三街一隅,从滴水的伞沿望出去,面前带队的莫北神面色古怪扭曲,二十九人的队形不断变幻阵法,力求镇静而不落痕迹。悠哉地冷笑一声,做出“破”的手势,身侧十余名女子灵动游走间隔开变幻缓慢的阵型。虽说只是牵制这队精兵,为狄飞惊与苏梦枕谈判争取些主动,不求能有什么克敌制胜的结果,但能亲眼看看莫北神撑开了压在眼上的数十道厚皮厉芒陡射,也当真是畅快极了。
  好像是回应莫北神的勉力维持,不远处风雨楼主的咳嗽声突然响了起来。抬眸望向声音的来处——三道聚在一处的身影,那位苏楼主是见过的,旁边两个年轻人也许是他新找到的得力助手,当中白锦襕袍的男子面色冷淡傲慢,正跟随着苏梦枕向三合楼方向小心行进,眼神却带着探寻之意向自己这边看来。
  好锋利的一双眼睛,看身形似乎也是个高手,这样的人,大约是不甘心久居人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