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旧时月 十二

  “我看不到他了。”
  像是又回到了那些时候,黄沙漫天,熙攘仓皇而行,相思湾事毕,历历在耳是少女言语,自已再无颜于世,策马拘剑行,也更不禁泯出几滴泪。
  念起来,时隔多年,自每夜都会悼念佳人,现在看来粟娅其性顽强敢爱敢恨,比自己是胜多有余,思怀更多,愁绪悲苦也多。
  如今他们定等苦了自己,一时冲动,便又拖累了行程,与他们一等分散良久,自己又耽误了件事,愧疚混杂眉目,促忙攥剑夹策望前,但眼前只黄沙一片,迷蒙不清,匆忙心急之际,喉干热烈,抚向腰间却是空荡,一时匆忙甚么也未带上,从未如此窘迫,全在现下几日遇见了,夹踢马腹,兜转原地几番,竟也不知如何走了,只得长叹。
  沙茫日灼,背夹汗淌愈渐加深,袖抚揩额,也唯能自顾自再行,念起事起皆因自己不争,因自己性懦,攥疆更紧,不愿多留,待见得前处几道身影,气方吁出咽下,虽不识他们,但江湖相助,自知礼节,谦然低首,拱剑高声应和。
  也愿早日离开,与师兄他们汇合,再于师门修道养心,近日恩师闭关,更不能让他担心了。
  而那原本便是紫烟之地,龙跃之池。有炎黄之古韵,歆段田之遗风。千山点翠,万江染碧。林寺桃花,遇如湘皋珮解;野店茅村,散若岁晚寒鸦。晨则坊市鼓承振,暮则门闭八百声。俗世有乐,嬉游忘忧。九点一泓铸华夏,天女玉人颂神州。
  晓有天光破露,晚见沉霭临空。山中无事,松酒春茶之乐。筵上有逢,满堂花醉之喜。雾卷云收,日落月更。萁风略动,拂却得意儿郎;凋年曾至,有思穷阴杀节。当此时,鲍舞鹤,逋归棹;楚狂高歌,冯唐持节。入则扶,退则隐,如是而已。
  慕青莲之潇逸,悲魏晋之薄祚;忆五陵之故事,忧吾生之不时。书香无处,怜家宗之戚戚;友亲不故,哀白兔之茕茕!青冢偶失恸奠,双鱼难寄;荒草猖生萎心,去去不逢。
  梦遇不敢近,恐如烟入抱;凄惶莫敢思,怕断百年身。鸿雁勿听,终途伤伤翼衰;云山未见,一晌空空魇过。
  临万山,耳所闻极杳无音;登百楼,目所穷极乃无影。金樽久不开,何路共远;前程皆同道,谁人与归?且窥巫峡长长,今也步尽;或观烟汀渺渺,今也望穿。离恨随江天一色,何时独怅然;别苦由肺腑半世,孰与共悲欢?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温柔的海将它孤立。
  它是茫茫沧海中兀自凸出来的一块岛屿,满山青翠,花香鸟语。南方气候温暖湿润,这座岛也蕴着些活泼的生机。
  它是古老东方蓬莱仙山的神话;是神秘西域巨龙巢穴的传说;然而天池叫它遗世独立——周山烟斜雾横,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葱翠的,且在阳光照射下灼灼生辉的轻帐。
  正值盛夏,草木葳蕤。阳光从叶隙漏下来,在泥土上留下斑驳的光印,其余的被宽大的叶面遮挡,只能投下晦暗的阴影。
  一道火红的倩影在树隙间穿梭,她鲜艳的裙摆撩起张扬的弧度,红唇一咧,嚣张地勾起热情的笑容,露出白瓷般的牙齿。她弯起眼,漆黑的眸中晕开了耀眼的光斑,像银河星海的光芒闪烁。
  她裙下俯卧着众生,云雾萦身,自身便是神明。
  她赤足淌过冷澈山溪,澄净足底细软的草叶和沙泥。裙裾浸了水色,贴上纤白脚踝,而后又被水纹漾开。
  青鸟落下来,褐色足爪轻轻刮着她的掌心,深蓝的喙吻着手腕纠缠的蔷薇与荆棘。它扑棱深蓝色顺滑柔软的羽,露水在它的背上滚动,滑过青翠的尾羽,滴落指尖,映着暧昧光斑自成一方缤纷小世界。
  沿着山溪往上是一汪温泉,浓郁的白色雾气弥漫在盛开的玫瑰花丛中——鲜嫩花瓣染着妖娆的血色,在迷幻的烟雾里影影绰绰——犹如摄人心魄的鬼魅。
  她弯腰拈下一朵,花刺扎破皮肤,使青草绿的枝叶也沾上殷红。玫瑰轻轻扫过她光洁白皙的小臂,与贴着肌肤的艳色蔷薇交映着,动人多情得相得益彰。
  温泉被这艳景感动,它颤抖着沾湿了红丝绒的衣裙,摇曳的裙摆被它舔吻得愈发深沉,晕出热烈而神秘的酒色。
  大地在震颤,深蓝的海掀起华丽冷洌的摆。青鸟发出清脆长鸣,尾羽在她姣好的面容流连,像深情又绝情的情人扫过她火热的唇。而后一抹青蓝的影掠向天际,扎身进拢着玫瑰的被夕阳镀金的云层里。
  沸腾,泉水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越来越近,温柔的水被煮成橙红色;又暗了,覆上一层黑漆漆的胶。而亮堂的纹路仍在延续,宛如盘根错节的树根,狠狠地灼烧着扎根的大地。
  她是否变心?上帝降下惩罚——美丽的神明不过与青鸟开了个懵懂的玩笑,她对万物生灵依然虔诚。
  又是那样热情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周遭的玫瑰奉献了平生最后的妩媚,在跳跃火舌的舔舐下凄然凋败。做一缕纠缠着清香与混臭的白烟,消散在生养它的天地之间。
  大地龟裂,灼热的花汁迸溅。
  神明阖上了眼。她的双手在胸口交叉,神色温柔而平静——弯起的红唇点缀着张扬的疯狂。灼目的光芒自身后迸发,烟火虚掩的身形沉入柔软而激烈的怀抱。
  天边散去了最后的余晖,深沉的海陷入热闹的死寂。
  风吹过了一场雨,海面风平浪静。
  青影掠过树隙,尾羽撩动鲜红的舞裙扬起一个热情的摆。双翅展开,扑棱几片翠叶作“沙沙”响。末了它合翼翻转,啼鸣凄婉,一头扎进汹涌的云层里。
  云层之下是一片火海,熊熊浆焰漫过碧绿苍翠,盎然生机顷刻间枯败。黄叶卷起,边缘沾染星点艳色,似乎被那醉人的红唇亲吻过,经妖精眷顾,奉献了它的青春。火起,满山绿衣只作灰烬——隐约一角嫩叶被风托起,尚不及随风飘出多远,便任由那火舌纠缠,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轻烟,浸到深蓝色的冰凉的水里去了。
  雪白的浪拍哄着孤岛的怒火,以其母亲哺乳的温柔抚平它,连带着那被苍茫禁锢的葱郁,尽数溢满清凉的颜色。山的骸骨同母亲的怀抱碰撞,散成一把厚厚的灰,染了世外的清净,也许夹杂着一声悲哀的鹿鸣。
  火焰焚尽了囚禁生命的躯壳,放归囚禁生命的灵魂。没有什么能成为灵魂的枷锁。
  青鸟的尾羽也缠上了朱赤,一时同涅槃的凤凰翔于天际,它绕孤岛翩舞三番九转,悼念那火热的漫山残叶。
  天空被映得发亮,红霞滚滚。而那染上灰骸的云层间破出一束光,随后终极传来沉厚的吼在穹顶震荡,暴戾因子于云海中汹涌澎湃。
  海面展开一双青翼,羽尖割裂冷色流波,褐红足爪空抓一把虚无的水花,大风顺过它的翎羽,霖霈予之洗礼。黑云翻墨,碧海激浪。天空撕开可怖的裂缝,漏出的刺眼闪光网住半片穹宇,电尾落在天际,同海平面相接映出两个世界。
  深蓝同深蓝相交辉映,尽头是云海相接苍茫无际。
  朔风席卷冲刷南方暖意,吹起柳絮洋洋洒洒漫天飞雪,轰雷裹杂青鸟喑哑啼鸣——而孤岛哀歌逐渐低缓,空中深沉桎梏悄悄消散。
  最后一滴雨水滑过它的碧蓝翎羽,坠进深色苍穹。万物归于温柔,风与海合奏出悠扬神秘的赞曲。苍岛孕育出鸟儿的灵性,世间浩大让它迷失,而北极星予之指引,命运教它领悟另一个世界。
  青鸟曾焚化于烈火,雷与极光让它重生。
  夜洒下变幻极光,揉进人间极尽色彩,伴随将近的黎明渐淡,露出北极冰川。阳光为这浅淡世界镀上清浅金边,连海也是淡色,透明的水液滚出白花花的潮,冲刷清冷的冰雪,洗去尘埃里的俗。
  洗刷青鸟的魂。
  青鸟沾染了精灵的艳色,也将极地氲出热烈——风却是凛冽,贪恋它身上的温热,抚顺它僵硬的羽。鸟儿立足于海上的流冰,被冷漠的大海孤立、包容。
  它被震撼,被感动,被这光影、朔风、深海吸引。就像异乡的旅人——青鸟见过登岛的旅人,他们拘束且无措,然而瞳孔中又是狂热——如今它也是这样的旅人了。
  青鸟一动不动,沉默着享受。
  天空开始下雪,喙轻轻地颤抖,它被这纯洁的艳景诱惑,不再扇动它的羽翼。它要醉倒在这温柔的冰天雪地里。它听见有人唱歌,语调孤独而哀伤——是冰川雪原之主。
  它要陷进一双极深极蓝的眼睛里。
  鲛人将它捧起。冰凉的水浸湿它的羽毛,结上透亮的冰晶。冰雪将青鸟的爱意冷藏,把热烈封存。
  它的腹中孕着玫瑰的种子。希望给这惨淡的世界开出久溺于俗世的艳丽——也是给北溟主人的献礼。
  空飞青鸟海游鲸,雪冻玫瑰色灼鱼。
  极北之地,入眼是冰川雪原,覆满沉重的空寂,压实堆积着亘古的冰寒。苍苍茫茫一片白,银装素裹,天凝地闭,映着广阔的天空给自己铺上一层薄薄的蓝色轻纱。苍穹空净,冰冷的阳光自天际洒下,衬得此方世界晶莹透亮。
  它连着一片海,浩浩汤汤,无边无际,这是世界的尽头,时光的启始。太阳从海平面上升,又从天际线落下,只剩漫天星光——当它陷入长日的黑暗,就会有变幻缠绵的极光,如一条神秘的匹练连着天空,将这片天地笼进梦幻的浪漫——沉寂孤独的极静之美,融入深邃的大海,揉进一双深蓝的眼睛里。
  他生于大荒天地之间,眸子里是冰雪的冷与纯净,北溟的深邃与极光的梦幻神秘。眼底蕴着深深的空寂孤独,罩着淡淡的哀愁与忧伤。他的鳍被白雪照得发亮,只一跃身,冰蓝的尾拍出温柔的水花,于是冰面下隐约出现一道优雅又虚晃的身影。
  他不甘长困于一片苍茫洁白,永生陪伴孤独。他深深地回望一眼,就此向南去。
  逝者如斯,不知过去多少年岁。他终于遥遥望见一色春意。南方正值开元初春的时候,新雪融成薄薄的冰片,碎在嫩绿的芽上发出叮咚脆响。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对生命的全新的概念。大溟的彼岸原来是这个样子,它有枯枝抽新芽的生动,冰雪将融未融的清冷,与徐风暖阳的温柔。
  他化出双腿僵硬踉跄地奔去拥抱这绿意生机。积在眼底的冰雪也悄然化去。枝头传来婉转轻啼,青鸟扑棱翅膀飘飘落在树梢,见来人滴溜溜地转着漆黑的眼珠,小心翼翼地滑翔下去立在他的肩头。
  触足是刺骨的寒,让青鸟颤了尾羽。森林里的精灵用指尖轻轻触碰他,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不明的外来者,又勾起红唇绽出一个热情的笑,赤足点地执掌领他往森林深处去。
  森林中有一汪温泉汩汩流淌,水面氤氲着朦胧水汽,笼着周遭花鸟鱼虫好似仙境。那里开满了鲜红的玫瑰。热烈的红色映在他深蓝的瞳孔,只撞进心房缠着砰砰跳动的心脏。大溟的彼方五彩斑斓,闯进万年不化的冰雪里,破出一枝嫩叶,生出娇艳的花骨朵来。
  精灵扬起她艳丽的裙摆,转着圈旋出一层灼眼的火浪。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忘情地舞动。
  他好像被忽略了,却又被处处顾及。深邃的目光一时有些慌乱,不知该落在何处。汩汩的水勾着鲛人的魂,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干渴,迈步踏进湿热暖流。
  温热的水没过肌肤,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长吁出一口气将自己深埋进水里。冰蓝色的鱼尾伸展开来,拍出一串微凉的水花。火热包裹着千万年的冰寒相熄相融,化成温柔清澈的一潭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