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旧时月 十一

  寒冷的季节啊。粟娅轻声感叹着。
  即使身处室内仍旧微微僵硬蜷缩的指尖,似乎停滞流动拖沓向前的粘稠血液,缩在布料之中依旧徒然发颤的血肉。
  寒冷使思绪倦怠思考,寒冷使眼前蒙上寒霜。隔着巨大玻璃窗扇看到的世界也是乌突突的颜色,仿若烟尘堪堪覆盖着万里黄沙席卷而来,不知疲倦的洒在世界的缝隙犄角。
  时间都慢了几分呢。
  舒坦靠在化妆镜前的松软扶手椅中怔然盯着圆镜,微凉指尖捏着唇釉漫无目的在饱满唇瓣上缓缓扫过。仿佛是被冻结,或者钟表被冻住了指针,一点一滴都是拖沓难言。回忆逐渐滴落成型,像是屋檐上久而不愈的积雨,像是输液瓶中缓慢盘旋逐渐下沉的气泡,像是烈酒中逐渐消失的冰块刮擦出的细碎尾音。
  这样的场景到底是一盏热茶蒸汽可以融化,还是猛然出现的挚交笑靥令人欢愉尚且不得而知。
  漫无目的流逝的时间不带有任何目的,仅仅封存于记忆却踯躅于行进。角落大提琴缓慢的乐音如同安睡一般沉闷缓慢,我就像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冰封表面随着臂肘动作骤然碎裂咔吧作响,抬臂拢了拢头发顺势抿唇。起身把脚趾伸进高跟鞋尖还是会被陌生寒凉温度激得蹙眉,肌肤乍起细小凸起仿若格外排斥,到底还是循例扣上衣扣走向门廊。
  乌鸦嘶哑的嘲哳带着秋冬肃杀凋零响彻耳骨,低头旋下门栓打开目睹满地苍黄。沉默半晌方才抬头看着暗沉天幕露出笑容。
  “我还没学会,接受秋天。但是,已经来了。”
  白天的午夜花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粟娅背靠在舒适座椅伸手随意翻动面前装满现金的包裹,挑眉抬眼看着眼眶微红咬唇不语的女孩轻轻耸了耸肩膀。伸臂抬手打了响指示意侍者撤下失温咖啡续杯,贴近衣襟口袋扯出手帕塞进女孩手里微微蹙眉。
  “好了,别哭了。我说你别哭了。心烦。”
  掏出烟盒打开抽出纤细香烟点燃,嘬腮大口吞咽烟雾。呼吸停滞半晌方才勾舌吐出。双唇相触发出啪嗒一声似在思考,叹了口气卷起袖口反手靠在烟灰缸边磕掉余烬。
  “你真想让他死吗?”
  那女孩猛然抬眼狠心点头激得后背一凛毛骨悚然。轻咳一声扫过纸包揣进兜里拉开椅子快步走出店门,明媚阳光直射令人晕眩下意识闭了闭眼。
  “女人啊。”粟娅轻声感叹着。
  差点忘了,自己也是女人。
  玫瑰色长裙包裹圆润上围,修长双腿上衬窈窕纤腰。鞋跟踢踏走出独特韵律,脚踝光裸皮肤雪白眸色尽显春情。午夜花里充满了纸醉金迷。
  甜蜜长发扫过精致妆容,长睫微睐明媚尤胜花蕊。怀抱大束芬芳缓步走进病房,男子涣散双眸霎时聚敛精神。娇媚一笑插好鲜艳花束,走到病房监控处好奇冲着摄像头调皮挥手。
  监控室值班警卫瞧见动人少女自然少了警戒,回身与另外同事讨论言谈。掐算时间抚过镜头稳稳将戒指中暗藏的迷你VCR准确贴住,再度回神看向男子已是冷若冰霜。
  手起刀落毫无一丝迟疑,反手一剜已是鲜血四溅。利落戴上塑胶手套打开塑封打包鲜红心脏,卷入手包之中头也不回径直离开。
  任务完成。
  闪身走近盥洗室关闭隔间插门换装,爵士礼帽内裹紧扎长发,衬衫马甲修身西裤下衬光亮皮鞋。袖扣精致不输指节盘戒,古龙香水遮掩血色柔情。
  手扶帽沿快速走出安全区域,沿途抬眼勾唇一笑引来护士害羞惊呼。一路顺遂逃脱警官视野躲入阴暗小巷靠墙发出轻蔑冷笑。
  “你猜我是男是女?”
  没人给出回答,只有罔千年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工作。
  急速行驶的车流,闪烁明灭的街灯。随手撩起汗湿贴在脸颊的长发仰头求取更多空气,右手反握玻璃酒瓶划过围墙发出刺耳聒杂声响。
  抬手灌入烈酒呛入咽喉用力忍住,从食道自胃管火辣刺痛灼烧。
  身体愈发疼痛神志却逐渐清醒,思绪飘飞不断闪回旧日时光,终究撑不住松开瓶口大声粗喘着吐出汹涌酒气。
  我,现在是这样的,尹错弦。
  你再也得不到任何。
  踏着高跟鞋的脚步虚浮双腿交叠走出奇异曲线却异常妖媚,自顾自笑着犹如摄像机在旁拍摄可传至你身侧。伸手探向天空指着虚无夜空借着酒力拉扯温柔声线。
  “名字,地位,人脉。”
  “你拿到就走了。”
  摇摇头似乎清醒了几分,单手撑在路灯杆上颤抖翻找手机拨打熟悉号码,疲乏坐在街边撑腿十指交握,哼着晚上彩排自己的段落和曲子声音逐渐增大。
  清澈声线掺杂酒气交叠分外撩人,听见急促刹车声响抬头看见经纪人身影露出柔顺笑容。
  “你太不懂事了。”
  一路回到重生殡仪馆已是酒醒过半,精神却再也无法恢复了。
  一剑飞来意气消,天河万里总迢迢,幽魂一缕暗香凋。
  恩怨纷纷何日尽,红尘勘破也寂寥。空山远响忆悲箫。
  远处箫声幽咽,低低切切,如泣如诉,杂和在冷冽的山风中,更平添了几分愁怨与寂寥。她的面色惨白,苍白,白的似这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凌乱的发丝也沾了冰雪,湿湿的粘在面颊上。
  她的衣衫被利剑划破,猎猎寒风吹过,她的肩头已在发抖。
  她的手中,还握着那管箫,悠扬的箫声还在一片杀伐之声的山谷中回荡!
  箫声先是欢乐,后转哀伤,她在天寒地冻的山谷中,在凶狠残暴的敌人手中,不顾一切的吹着自己的心事。从春暖花开的小溪边,到秋风肃杀的寒林里,她吹着梦中的祈愿,却诉出命理的悲戚。
  那夜,他本该答应她的。
  那箫声孤寂而惆怅,却偏又带了些高昂的调子,仿佛蕴含着心愿难了的绝望,又带着几分不甘的愤激。
  当时——他怎能拒绝了她的心意。
  疾风回雪,万里冰封,剑尖凝着冰冷的雪花,持剑的手却似比这漫天大雪还更寒凉。箫声在怒斥声中戛然而止,竟带了几分生离死别的颜色。目视着眼前的仇敌,眼中似要迸出火来,却终自抑住。
  他听到自己毫无感情的言语,冷静的妥协。
  “你要我随你走?你把她放了,我随你去便是。”
  “你还得依我一事。你替我把你自己那只右手斩掉。”
  他的掌心贴在她的背后,掌力一吐,当即便可令其丧命。用力持着手中长剑,剑尖却不由微微有些颤抖。肆意的笑声在耳边震荡,我恨极这些朝廷的有狗,只恨不能手刃其于三尺剑下!
  她的面色愈发憔悴,口中急急喊着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楚,只自左手提剑,依言斩向自己右腕。剑尖刚触肌肤,却忽闻一声惨叫。回头却见铁珊瑚玉箫中三支短箭齐齐射出,背心早已着了一掌,倒在地上,血液自口中汩汩流出,染红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你看看我——”
  低眸吻着她的脸皮,泪水滴在雪里,与她的血混在一处,再也分不开来。
  “师兄,我很高兴。”
  她努力张开眼睛,发出微弱的声音。
  终于,她再也说不出话了。她再也不能说话了。
  她的身体渐渐冰冷,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
  抱着她的身体痴痴跪坐,脑海中却响起了一句熟悉的偈
  他抬眸,看着这碌碌尘世,眼中愤怒渐息,剩下的,只是失望和叹息。滚滚红尘,纷纷万象,真耶?幻耶?
  他不知,世人亦无从得知。世人皆只是无明。
  仰头一声狂笑,声振林响。
  “大家死了,倒也干净!”
  细雨汾梁平荡这满城的酷暑,远见那劳燕南飞向林,挨家挨户便收捡了摊位,吆喝着快些回去。西湖河畔莺飞草长,百川成褶,割江南两岸,麋鹿化光深入林间,芙蓉似裙漾涟一池塘水,桥拱若弓,待虹嵌九天,却闻雏桂飘洋十里,香远益清。
  良辰美景,本该乘舟将欲行,可惜此去,并非佳人相邀于烛影摇红下,也不是于帐暖之中偷香窃玉,而是去找一个小孩子,一个失踪很久了的小孩子。因为无论如何,一个小孩子,总是没有错的。
  负手行之,踏青十里,终是与友闲踱步至街头,且驻足旋视一遭,方才以指抚向鼻尖,摇首敛笑,继而遥望悠长通道,凝神思忖,忽觉细小杂声入耳,片刻又归于平静,不由心生好奇。
  双双横穿空旷小巷,正欲再往里探,迎面便督见一位身形瘦弱的小影匆匆掷来,脚步虽乱却存些许章法,蓬头垢脸,细长的黑瞳瞪得老大,肉手攥成一团,口中叼着白面馒头,神色惶恐,因时不时扭头向后扫视,便愣愣地撞上我的腿。
  “哎呦!是谁挡了小爷的路!”
  任他冲撞,身形却也稳如松柏,待稚嚷朝我划来,眸映他肩头的一寸锁型印记,心下了然,再看那小儿已是怒目圆睁,眉眼作态,真真与他一般无二。思绪万千,才勉强扯了回来,将胸口墨发抛于背后,颇具雅兴,倏垂指尖予人,噙笑刮之鼻尖。
  ——有人在抓你?
  “管你什么事,去去去……嗳!!你放开!”
  不等他抬脚绕开,便扬左臂,猛地拽其后颈衣料,任人扑腾挣扎,稳稳将他拎于掌中,与友对视一番,步履翩然,挑唇迎向那敢来的老者,颔首浅笑,以右掌掷去二两碎银,随即点足踏空纵起,似若惊鸿掠如龙,兜兜转转,兀自腾飞于各个高耸屋顶之处,半响,见了湖岸,方才缓缓落地收势。
  “你……你的功夫好厉害。”
  刚刚松手置他在地,他便小步于我周遭打转,咧嘴打量予我,旋鬓闻他所言,忍笑溢叹,似是忆起故友死前的叮咛,缓抬下颌眺向天际,随即释然长叹,垂眸而来,勾指轻敲其头。
  ——想跟我学功夫吗?
  “想!”
  小儿眸若涵星,似模似样的抱起肉拳,屈一膝跪地。
  重于泰山的承诺,我却不得不接。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今夜无月,群星不见。
  衣袖一甩,厚重的大门发出“吱嘎”的粗哑声响,缓缓的关上。隔绝了内中尸痕遍野的的景象。
  早就有言在先——要护那人俞,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杀得他个鸡犬不留。
  自那日之后,总放心不下。便一路暗暗跟后面,为了不惹人注意,时而装扮成书生,时而又装少女。
  期间,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那人下手,居然要靠他在暗中解围,什么多臂熊,简直是草包一个。
  本以为到了山上,一切事情总算有了结尾。没料想千算万算,还是给人乘虚而入,钻了空子——山下居然有人胆敢冒六侠,还劫持三侠存心不良。这都大锦不但没好好保护三侠,还要自己亲自动手和那六人相斗……想到此处,手臂上阵痛传来。是了,这三枚梅花镖也是那时被人打伤所中。
  前有他护人不力,后累自己中毒。这一切都大锦他自取其咎,可怪不得自己。
  现下虽是江南的暮春时节,但一到夜间,西湖边,疏冷之风吹拂,带起的仍旧是几分透骨的寒意。风之所过,吹起五进五出的大宅前挂着的灯笼,仰头一看,昏黄烛光照亮了雕花门楣之上,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分外扎眼。
  哼,鼻尖轻哼,嘴角微微抿出一丝冷笑。左手轻按腰间三尺秋水,引剑出鞘,气运至掌中,振臂一挥,剑锋大作,绽放出银寒剑芒,破空呼啸而去。
  收剑入鞘,心头憋着的气这才略消了一消。
  忽地听闻桨声缓摇,有水波被划开的粼粼声响。西湖之上一艘小巧精致的游船徐徐行来。船头两盏碧纱灯笼,散发出淡淡的光晕,在这夜色之中十分好认。
  不再留恋此处,衣袂飘浮,足下步伐轻挪至岸边。轻功施展纵身而去,莲足轻轻踏过西湖碧水,点点波纹扩散而出,只一会儿就消散而去。
  步入船舱,素手推开内中隔间。仔细地浣净双手,换下一身沾染了血腥气息的衣袍,改着青衫。轻梳发丝,头戴方巾。对着铜镜一照,俨然也是一个俊俏的少年文士模样。
  ……就好像那日瞧见他时候的样子,面颊略微浮起了些许绯红。按下了心中不明的起伏心绪,喃喃自语道,“今夜,你会及时赶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