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无声告白 十五

  似乎是找不到其他什么办法,犹豫许久,罔千年终于下定了决心去尝试。
  他找到了相思湾城里手艺最好灯匠。
  粟娅说,她做的花灯,比桃花绚***月色撩人,甚至,可以结灯许愿,起死回生。
  请她做灯的人,从千里之外而来,穷尽所有,只为一盏花灯。
  罔千年亦是其中之一。
  这女子初见罔千年时,罔千年一身素白道袍,眼神忧郁的不像一个道长。
  那女子不由得嗤笑,“莫不是你这道长也有执念?”
  罔千年抿着嘴角,静默着不肯回答。不吃不睡不肯离去,直到女子答应给他做灯。
  捧着热茶的罔千年,终于开了口,他说他求一盏结魄灯。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长,也不是我不愿意。你应该知道吧。这结魄灯,要以人性命为引,你可想好了?”
  罔千年点点头,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制了这么久的灯,女子还是头一遭遇见如此痴情的人,便不再推脱了。
  他这才发现罔千年确确实实不近女色,吃斋念佛打坐。不过他除了痴情,还喜欢逛花灯,这让他们都有些意外。
  望着河里朦胧的烛光,罔千年开了口。他说,他曾遇见过一个少女,在花朝节的月色下捧着一盏荷灯,问他一为何苦着一张脸,可是在倾慕谁家的姑娘。
  他曾遇见过一个妖怪,额尖上顶着排兽羽,坐在荷叶上,问他人心是不是很硬,很难吃。
  他还说,他曾遇见一位施主,法力高强,只一招便退了吃人的妖怪,隐匿在万千色相中。
  那女子失笑,莫不是因为他倾慕的少女被妖怪所吃,遂拜师学艺,终成了法力高强的大师,如今只余一桩心愿,便是那个姑娘?
  罔千年来不及回答,便听见婴儿啼哭,正心想是谁这么残忍扔掉孩子,一声凄厉的痛呼响起。
  他立刻匆匆赶到,却看见一个婴儿在地上哭着,身边是一具尸体,死状其惨。他立刻过去查探,瞬间脸色一变:“怎么会是夜兽?”
  “夜兽?之前我听说你们重生殡仪馆是有个女子在全权负责的对吧。”
  “嗯。只是不知为何”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转身想走,身子微微一顿,却终是抱走了那个孩子。他却没看到婴儿眼中诡异的神色。
  犹豫片刻,罔千年还是不忍心,带着她匆匆逃离,她迷茫的问过他:“我们又不做什么,干嘛做贼心虚?”
  他看着她,眸中带着一抹隐忍。
  “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很重要吗?”
  那女子毫不在意的样子,惹怒了罔千年。
  “重要。你不该在这里。”
  “呵,小千年,有些事情你还是取代不了我,还是需要我来做。”
  “可是你早就应该离开了。你不应该再出现。这样”
  她分明是修炼数千年的妖,只差半步便能位列仙班。
  她蓦地笑了,说:“位列仙班又如何?你明白的。舍弃了七情六爱人间本欲,纵换得无尽岁月,多没意思。”
  于是,罔千年有幸听得过她与她的欲之间的故事。
  某些人的欲是荣华富贵,有些人的欲是滔天权杖,而她的欲是个人。
  他为了杀她而来,打不过她,却俘了一颗心回去,倒也算是满载而归。
  她苦苦逐了他三年,他才动了凡心,还了俗,娶了她。
  她说那段日子是她漫长岁月里色彩最明亮的时光。直到他往日那些同门找来。
  那些人骂他鬼迷心窍,他的师兄弟叱他不分是非,他是他们门中最有天分的一人,却要为了一只妖孽弃光明前景。
  他生生挨着,却死死把她护了起来。
  他说:“没有她,我纵练得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思。”
  她听得甜蜜,他的一干同门却听得心惊。
  终于在一天找到了机会,控制住了他,给那女子灌了药。
  她妖力颇高,这药本是奈何不得她的,偏生那时候腹中有了那人的骨肉。
  人妖相恋本便是违反天伦,是她硬生生把这孩子保住,本身早已经元气大伤,腹中脆弱的小生命一命呜呼,于是也因此走火入魔,迷了心智。
  月光渐隐,四野蹄声杂沓,最适合夜奔。
  眼见就要甩掉追兵,却被一条深水涌流的大河拦住了。忽然一团似鸟非鸟的黑影从水中窜出。
  用燧石火将箭头燃起,嗖嗖的火珠次第燃起,照亮了烟水蒹葭。
  是那妖怪的相助,她娇笑浅浅音如稚婴。崇敏莞尔,丛菁中萤虫飞舞,星流光灿,他用帛绢一兜做成萤囊,说:“你载我渡河,我以萤灯相赠。”
  她格外喜光,带着他游向对岸,。
  那时候,那男子轻叹:“若你是人,便可与我提灯赏夜了。”
  清漾涟漪中一位妙龄少女浴水而出,像欢愉的乳豹,透着纯真与野性交织的美。他犹豫着向她伸出了手,姑娘却道:“月圆之夜我方能成人。”
  他笑言:“那月圆之夜,我在此等俏佳人。”
  十五月夜,那女子暗示在河边等到了日升月落,仍不见男子的身影。她唯恐长臂虾蚕食萤虫,见一只杀一只,可是三日后帛绢中的萤虫还是死了,再也不亮了。
  她很久没有笑过,好像一直都在沉醉于一种排列好的时间里。偶尔被捕捉到的笑容,有的也是极其珍贵。
  无人知晓,那时候她笑的不是烽火台下被戏耍的蝼蚁苍生,而是火珠星连的烽燧,像极了那夜的流矢之光。
  猃狁夜袭大周,烽火再起已无人来援,幽王逃奔,褒姒被掳。
  “我来迟了……”那男子哽咽的说。
  她只能望着他胸前悬挂的蛊雕角,摇了摇头。
  那时候一直流传着得神兽角者得天下,而失了角的蛊雕,不过三年五载,命短如萤。她本想用这短暂的时光,与他提灯赏夜,他要的却是权柄滔天。
  “你终究来了。”她搂着那人的脖子,一道血线从颈动脉飙了出来。她握着染血的蛊雕角,望着崇敏森然冷笑。
  他的眸闪愕然却又瞬间释然,轻声道:“,腐草生萤,永明不灭。”
  浮在叶子上向故乡滂水漂去。花婆婆曾经说,那东西化人会早夭,便在水中受了五年极刑,换了百年寿岁。又怕她久等,请了旁人去报信。
  她嚎啕恸哭,随波而下,点点流萤萦绕在她身畔,杳然如灯。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那个小道士拿剑指着。
  他说:“孽障,你把我一门师兄弟都吃了。”
  不知是心中尚有怜惜,或者单纯是修为太低。那人杀不了自己,剑锋一转指向了自己。她别无他法,只好封了他的记忆,带他远走,装作一派岁月静好。
  不久便是元宵,他们去放花灯,她偷偷看了他的心愿,只感觉心下各味涌起,悲喜莫辨。
  再次褚过来,默默点燃了她手中的花灯,让它漂走。
  他拥住她,一字一顿地:“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经上次一役后一直没能复原过来,凭她之力,远不能与天理对抗,又何论要保下一个孩子。
  于是她带着他来找那位大人,赌上数千年修为和往日功苦,换来了那位大人的垂怜。
  那位大人给了她两个愿望,她把决定权交给了他。
  他静静的望着她,对那位大人说:“但求身侧之妖女,能受百年炼狱刑难。”
  “原来我没能封住他的记忆。”那女子凄凉笑着对罔千年说,“然后我便到这里来了。”
  这时的她千伤百创,甚至连头上犄角都已断了,只有一双眼尚还明亮。
  罔千年说他能带她离开这方炼狱,她却仍在笑:“他让我生我便生,他让我死我便死。这是我的宿命。”
  罔千年默默叹气,放弃这个痴儿,绕到另一处去探望另一个不肯离开这方炼狱的痴儿。
  那个痴儿向阎魔大人许愿,希望自己能坠入炼狱,受千年之苦,以偿对发妻之欠。
  花婆婆曾说人间百态,不过是一个痴字。
  如今他信了。
  “后悔过吗?一直停留在这里,后悔过吗?还是就觉得原本这便是常态呢?常说着人生得意须尽欢,又念叨着及时行乐,可是……这才发现,人的一生有太多的痴心妄想了。”
  “其实我不恨他,也未尝不是没有过幸福的时光,那时候我也被当做珍宝一样宠爱过,他说
  长这么大也没给我买个像样的衣服,他说着递给她一件明黄的衣服。他说想带你回族里见我父母。要娶你为妻。那时候这些美好,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可是若不是那东西提前来了。”
  “好可惜。”
  “是啊,好可惜,那东西要来了。那时候我看向天空,眼眸有一瞬间的血红。刚刚才走了几天,便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连着几天看脸色很奇怪,就像是看陌生人一样。到了族山门时,漫山遍野忽然呼啸而过一群妖兽,整座山谷回荡着诡异的婴儿哭声,令人背后一冷。当一只妖兽朝她飞来时,他大喊一声“小心!”,立刻把我拉到他后面。”
  “他很保护你。”
  “不,没有用的,妖兽用爪子踹了他一脚,他拉着我后退几步。我心疼他,于是猛地开口,抬头看着妖兽,无声说出几字:不准动手,我有分寸。他讶异的看着她,便昏死过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他吗?”她冷笑,“也该成熟了。”
  “是么?”罔千年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那时候,你要为了私情弃全族不顾吗?”
  “当时也有人这样说,他刚一醒来便看见我的眼是血红色的,正冷冷的看着他。
  他苦笑一声,感叹自己竟然爱上了天敌。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色的血。问我,情蛊,认识吗?”
  她说,“我以为我完了,如果没有那些东西,是没有多久寿命的。所以,你不曾爱我。”
  “我说真的我害怕了,所以才想过要和你保持距离,可是,我的心告诉我不愿意啊,太苦了,人生来已经有那么多的不如意,生老病死爱恨生,恨别离,种种融合在一起,终究是意难平,可是你呢?你不一样,对于我来说,你是带着希望的,那是给我的希望的,遇见你之后,会让我觉得,原来,我也是被需要的,尽管有些时候很微弱,但是,回忆的时候还是让人挂念。”
  “你又哭了。”罔千年冷静道。
  “是么?栽在你手上,不亏。”那女子轻笑一声,闭上了眼。罔千年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抬手杀了他,他拿出魂灯看着他的魂飘进灯里,明黄的灯光就好像他送她的衣衫,那么温暖,令人留念。
  他从树上拿下一片叶子放在湖上,叶子立刻化为与他一般大小,他坐下,手中提着她的魂灯,慢慢地划向远方。然后在河边,小心翼翼的放了手中的花灯,望着摇摇飘零的河灯。
  他想起粟雅说,他的结魄灯,明日就好。
  次日一大早,粟雅便等来了罔千年,比初见那时精神了许多,踩着草鞋,一步一步向她而来,眼里满是欣喜。然而,拿到的却是一盏支离破碎的灯,里面烛火摇摇欲坠。望她歌淡漠的笑容,罔千年喉结滚动,终只剩下无声叹息。
  “我最美好的,是在河边遇见那个人,举着河灯戏数人间百味,最难过的,是告诉她人心很硬,硬如磐石,而我最后悔的,是害她为封印凶兽散尽修为,再不能轮回。这一次我可以了。”
  明安捧着残破的结魄灯,终于绝望:“你度了千万人,却留我在原地,我又该如何……”
  粟雅捧着罔千年的脸,笑容明艳:“我知道,那夜你忧愁是因为你算到了凶兽将要觉醒,山下的百姓则要成为凶兽脚下的残魂。我也知道,你并非是故意将那凶兽引至那里,因为那时你并不知道,他就是里面的妖兽。”
  “我知道,人心很软,软到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人世间,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罔千年神色一怔,手中的灯惶惶坠落。
  粟雅闭目,你从不欠那个人什么,偏偏欠粟雅一个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