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无声告白 五

  元宵佳节。
  晌午刚过,冬日的肃寒之气被随处可见的炮竹绽放后的火红消退。一家大院门前的火红尤甚,四月繁花胜景不及。那大院威严雅致,门上一方牌匾古朴厚重,是重彩朱漆。
  府门半开,恰走出一老一小两人。
  无魅偷偷趴在屋檐上盯着其中的十一二岁的小人儿看:这就是明他的儿子吗?将来会成为他那样战功赫赫的英勇之士吗?
  远远的集市中唱曲咿呀,不禁引人停足凝神细听。
  小人儿在一曲罢后对身旁的老管家说:“你听,这佳节哀唱,好令人神伤。”
  “是啊!我听到这个岁数已经听腻了。”老管家眉头紧皱,同小人继续往前慢慢走去。
  相思湾妇孺皆知,这里是这城里最可怕的地方,里面住着杀人如麻的人,那人有一个机灵无比的宠物,名叫魅。
  “再哭被那个人听着了,出来吃掉你!”街边有妇人对哭闹的孩子吓唬道。
  小孩子立即擦擦眼泪小声抽泣道:“不哭了,宝宝乖!”
  无魅从窗外笑看这一幕,“你从前也是这样的小孩子呢!现在倒成了孩子们的克星了。”
  “他们还不知死是什么,就这样惧怕了。”袅袅茶雾里,并不如外界传言一般凶狠可怕的他淡淡地笑道,眉眼清明,温润如玉。
  “那你惧怕什么呢?我的大人……”
  无魅目光下敛,在心里问道。
  神山是座不大的山,但身临其境与津津乐道大不相同,初入山还有行山小道,可越往深处,山林愈发冷寂,古树盘根荫翳天日。
  青年骑着马走的战兢,便紧了缰绳打算下马,未料,马的后蹄一空,连人带马侧翻下了山,青年心下一惊,翻下去的时候奋力想要抓住些草木,却未能如愿。
  马咧嘶鸣,一片晦暗混沌的视野中隐约有着个影子,有马的模样,鬃毛披在少女脸庞的两侧,巨大的翅膀收的服帖,尾巴上盘踞着条蛇。
  猛然睁开眼睛,铺天盖地砸来的疼痛让他动弹不得,努力适应良久,才尝试着翻身,惊觉自己不着一缕只盖着张兽皮,顿时羞愤难当,左右寻找自己的衣物,侧一转头就看见窗子外倾泻的阳光中立着一个……立着一个说不上什么东西的东西。
  那个东西在这时回过身来,隐在乱糟糟棕色卷发下的眼睛窅深,目光隽永,电光火石的刹那,梦里那片混沌仿佛开天辟地般清明起来,盘古那一斧就像是劈在了青年身上般,惊愕。
  梦魇一般的鬼使神差,他开口喃喃道:“在下·······不知…不知”
  “大人——”
  再次睁开眼,宿醉的头昏沉着痛的厉害,一个高鼻梁琥珀眼眸棕色卷发的少女正摇着自己臂膀,他猛然一惊顿时清醒,又在发现里衣还服帖的穿在身上时放下心来。
  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穿戴道:“怎么头发都不梳理就跑来了。”
  “这不是穿了你送我的衣裳迫不及待想让你看看嘛!”少女雀跃的转动裙摆,腕上戴着的羽毛首饰衬的鹅黄的衣裳更加娇嫩,郑和整理好衣衫,一边夸赞少女好看一边拉她坐在梳妆台前,拿过梳子细细梳理。
  “大人?”少女看着镜子里替自己挽发的男人怔怔道:“大人,你带我走吧。”
  “嗯?”他替她选了一支步摇插在简单的发髻上。那个“东西”一头漂亮的棕色卷发也总是乱糟糟的,他便削了把梳子替它打理,“怎么样?还喜欢吗?我只会这个。”男人弯下腰来在镜子中照出带笑的簿唇。
  少女不再追问,拉拽着男人偷偷跑去厨房,看着少女披着棕色卷发走在自己前面,他仿佛记忆起自己骑在那个奇怪的“东西”上走遍这里寻丹木果的样子。
  那时候城主组织造船,令他去寻传说中可防御火灾的噬魂珠,自是万死不辞。
  “嗨,你尝尝这个。”少女卸下一只兔子腿塞进他嘴里,他笑着接下——一直到他回到中原,才从山海经里得知那个“东西”。
  他们在山里也是靠吃她叼来的野兔子生活。
  转眼在这里逗留已有半月有余,船队的任务既已完成,他便向船队下达了明日启航的命令,夜里其他人为他们践行,喝的七倒八歪的他由少女架着走的跌跌撞撞——嗬,这女子好大的力气。
  他知道的,西方有座神山,山后是一片海。海边有一上古妖仙。
  若有人想渡海,便可一见真容。
  一日一小妖途径此地,见比海甚是广阔,正焦急时,只见从山上飞下一女子,背后生着一对雪白的翅膀。
  女子有一头金色柔软的卷发,尤其一双眼睛更是漂亮至极,仿佛能够蛊惑人心。“
  你可是要渡海?”冰冷冷的声音从女子口中传出。
  “姑娘我正是想要渡海,不知可否给在下出个主意?”
  男子向女子行了个礼说到。“我可以带你过去。”女子平淡的说。男子用充满深意的眼神看着女子说:”好,多谢。”
  女子力气甚大,双手抱起男子,把他放在了背上,张开翅膀朝海飞去。
  男子轻轻抓着女子后背的衣服,不敢乱动,”姑娘是妖仙吧。”
  她微微一笑,回过头对男子说:“想听故事吗?”
  蛇山,坐落在山海之西荒僻处。
  她就时常坐在这山下的礁石滩,注视着远方的海平线。海鸟啼声嘹亮,似乎提醒着远方渔民的归来。一看到海船桅杆,她就会飘然远去。她不知自己来处,只知脑海有道声音要自己救助落难之人。
  七月七,她再次来礁石滩。然而今日注定非比寻常。
  “娘亲,来陪宝宝玩吧!”一个五短三寸高的小娃娃抱住孰湖。
  她微怔“小娃娃,认错人了!”
  不解娃娃身上怎会有自己的气息。
  “可是,爹爹说你是啊!”小宝宝歪头疑惑道,转身向身后方求证。
  她随着她的动作看去,但见一名青衣男子痴痴看着她。
  男子为北市人,来此偏远之处,只为寻妻。无魅对此毫无表示,亦不曾驱赶他们。
  白日与他们在礁石滩相聚,陪伴小宝宝踏浪,捡贝壳,与他说些趣话,夜晚饮酒欢歌,间或救助旁人。周而复始,生活有滋有味。
  光阴如白驹过隙,一载匆匆而过。
  七月七,天边雷电交加,海鸟肆意嚎叫,令人莫名恐惧,但见她伫立空中,化作人面马身,蛇尾鸟翼,红棕色的头发无风自动,恍似远古魔兽般要吞天灭地。
  他怀抱小孩子,温和看着她“双儿,我们终于团聚了!”
  “你何意”她漠然。
  “看来你还真的搞不明白,我是无魅。”
  她觉得怪异了,当初是他撕下无双的红羽,封印她的法力、记忆,也是他将无双困在这偏远的神山,甚至诓骗自己救助落难渔民。
  可是在无双解除封印后,不说逃离,却若无其事抱着用自己红羽混着他的血肉法力而做成人形的孩子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真是奇怪哉。
  “双儿,千年前倘若不那么做,恐你便会离去!”江他略微急切述说原由。
  千年前,他的法力精深,感知到因无双自诞生以来造下的杀孽,其业障将至,业力将毁其性命。
  他只好遂先下手为强,毁去无双法力和红羽,减轻业力,并将其困于神山,通过拯救此方百姓,消其业障方可恢复真身法力和记忆。而他则损耗修为其承受业力,直无双消除业障为止。
  “为何封印记忆”无魅生硬问道。
  “消除业障日久天长,倘若带着对我的怨,或是爱,你必思虑过度,此非我意,我只愿如初见般,你永远那么温暖明亮,肆意洒脱。”
  看着眼前人,无魅想起千年前带着一脸温和的表情的他,拦下自己杀害生灵的红羽,为导无双向善,寸步不离守着无双,却因与她这场打出来的情爱,令他如今修为不到一成,身体受创。
  无双千年来一如往昔,无所挂碍。反观他在承受自己雷劫外,还要时时惦念,甚至为给自己一丝念想,耗费血肉法力,造出那个孩子来。
  无魅一挥手,那个光影里,无双眼含泪光化作人形。一如他们初见般,一头红棕色的卷发,一身暖黄纱裙,自空中落下,笑意盈盈看着底下痴望自己的爱人和她。
  男子呆呆的看着她。“喂!”过了一会儿听到无魅的提醒才回过神说:“您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很愿意听您的故事。”
  无魅自嘲的扯了下嘴角说:“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大概过去一千年了。我从小神山长大,一直都很向往外面的世界。那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走了很久,直到经过了一个不知名的森林,误闯了阵法,晕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温柔又好看的男子。他很细心的照顾我,喂我喝粥。他说他很寂寞想要我留下来陪陪他,我想也没想的就留了下来。我们在一起相处一天又一天,我陷入了他柔情蜜意的陷阱里,无法自拔。我每天都会问他喜不喜欢我,他都会耐心的一遍一遍说喜欢。直到有人来打破了这个森林的宁静,也打碎了我的心。来人说是要杀了他,我从来人的口中知道了,他就是与我同为上古妖仙的讹兽,最喜欢的事就是欺骗人。我绝望了,开始躲着他。我不想看见他,不想他欺骗我。想要离开他,却怎么也舍不得。我每日每夜的哭,终于哭瞎了眼睛。就在我要崩溃的时候,他却从我的身后抱住了我,原来他从没有离开我的身边。我抱住他就不放手,他走到哪里都带着我,不离不弃的照顾我。”
  无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像是在回忆什么,眼角还挂着泪珠。
  “那后来呢?”他轻声的问。
  “后来啊,他到底还是离开了我,走之前他把双眼留给了我,叫我等他。”
  “那你等了吗?”
  “我恨他,但我也爱他。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就等了他五百年。可是我没有等到他。”无魅茫然的看着前方。
  他静静的看着她,沉默不语。
  到了海岸,无魅将他放了下来说:“就此别过,你走吧。”
  他向前走去心里想:传说那种东西已经不会再说真话,也不知得到眼睛算不算。算了,也是够可怜的了,连妖怪说的话也信,竟然真的在等他。这善良的女孩渡人千万,也不知谁能渡她。
  好容易到了房门,他只好推脱着打发少女离开,阳光刺眼,宿醉的郑和睡了个日上三竿,不敢耽搁赶紧起来洗漱好,开门就看见少女乱着头发站在门口,叫他:“大人。”
  他笑的温和,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头发都不梳理。”顿了一顿,“我要走了。”
  他静静站在船舷上,少女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能模模糊糊看见男人的样子,男人最后和她说的话是:“我不能带你走。”
  “大人,海上风大,进去吧。”他回房,和衣躺下阖目睡去。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少女站在海岸边,望着海面出神,棕色卷发下的眼睛漆黑窅深,目光温柔隽永,他看见自己模样的少年躬身作揖:“不知姑娘芳谓?”
  来世他宁不要这浩荡皇恩,只想挺直腰身坦坦荡荡的对那少女说:“在下一睹姑娘芳容倾心不已,姑娘可愿跟我走。”
  眼下是深秋了,早起时的寒风现在突然停歇了,吹落的枯叶还没聚集,满园地散落着。
  “大人,府外已经密密地排满了兵甲,这满园的枯叶怕是不能借秋风之力了。”老管家已经很老了,他平静地说。
  “我走后,把明府烧掉,种满白色的花吧!”他们并肩而立,看着老管家缓缓把大门打开,“谢谢你陪伴我这么多年,这些年,看过这么多生死,我最怕你厌倦,怕你离开我,现在好了,你没有离开我的机会了。”
  他的眼里满是笑意,是多年不曾出现过的充满希望的笑意。无魅想,他果然最是无情——对自己最无情。
  他似乎生来就是工具,作为遗腹子,要承官受封,以慰先人之灵,以宽将士之心,以显那人之圣德。从小将军到大将军,从小工具到杀人利器,如今他的作用将要耗尽了。
  以前我他害怕很多东西,怕战场、怕锋利的兵器、怕堆叠的尸体、怕每天的夜晚。但后来无魅出现在我身边,他就只怕她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