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空留恨 十

  “无双!你给我滚出来!”院内响起那位大人高亢的嗓音。
  无双多听话啊,二话不说化为原形,一条零星可见红色的蛇扭曲着滑了过来。
  那位大人大喊,“快起来做饭。”
  不知怎的,无双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笑意。
  不,那位大人一直都是高冷的存在,肯定是因为自己化为原型听力下降了,无双就这样偷偷的想。
  没等她这只认真专注的蛇再次多想,他就再次吓到了无双。
  “你想不想尝尝蛇肉好不好吃?”
  无双:“········”
  她知道,那时候那位大人携满身讹火踏足而来,一念之间,成佛亦或为魔。
  他就是他。千百年传承而下的名字总带着古老的意味,她因怪异之貌与不详之体被六界视为妖魔,一生都在狼狈地躲避千万人的追杀,而这一次更是慌不择路闯入佛家圣地。
  信徒点燃香烟袅袅,阵阵梵文悦耳,她从佛像背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只能看到打坐在蒲团上的大师似被氤氲散开的面容。
  “大师,佛像上停了一条蛇,大蛇”忽然有僧人惊呼。
  那时候,那位大人总是浴火而来,总能将敌军烧的落荒而逃。
  不过,召唤神兽并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神兽生于神山,居于神山,鲜少会主动外出,因为只有神山才有神兽能吃的食物。
  但有一种例外,就是受人召唤。召唤须有召唤仪式,要召唤者以血为祭,以命为偿。也就是说,当神兽的使命完成之时,也是召唤者丧命之时。
  这命,是续给神兽的。
  如果神兽无法完成召唤者的愿望,便会死。
  这是一个以双方性命为代价的交易。
  很少有人会寻求如此极端的方式,但并不是没有,比如雒族的首领禾。他愿以性命为代价,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几次攻打下来,赤缙族已经没有多少反抗之力,再攻打一次,就可以让这个部族彻底消失了。
  那位大人其实特别讨厌战争。尤其禾这个人心狠手辣,不把敌人赶尽杀绝不肯罢休。
  但她不能半路离开,被召唤的神兽都是随机的,她只能自认倒霉。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人群的嚷嚷声在火光中炸响。
  她一路跌跌撞撞,所到之处火花四起,树木不断倒下。
  人人都说她是灾难的象征,人人都厌恶她,人人都想着驱赶她。
  无双倚在树下,狼狈地喘着气。她明明没有错,她为神兽所象征便是如此,为何世人对她不是敬畏不是惶恐而是厌恶-
  此次下凡,不知那位大人是何用意。
  “无双,无双。”
  有个声音轻唤着她。
  “何事?”无双叹了口气,反问道。
  一个小小的孩童从灌木内窜出,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毕方。
  “听说你就是无双?”孩童似乎有些怕她,小心地说道。
  “是,我就是。”无双低头看着伤口,走心道。
  孩童不再言语,倒是无双沉不住气了:“你怎么还不走,不怕我把灾难降在你身上?”
  “你可没有那么厉害。”孩童笑了:“你要是那么厉害,为何还会被人驱赶?”
  无双哑口无言,眼珠子转了转也想不出应答什么。
  “无双无双,你为何不说话?”孩童蹲在她面前,晃了晃两个小辫子,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毕方。
  这孩童好生难缠!
  无双皱了皱眉,指着他的鼻尖说道:“小孩子肉最嫩了,我刚刚想着把你给你吃干抹尽了。”
  原以为这孩童会被吓到,没想到却是摇了摇头,嘲笑无双:“好歹你也是个神兽竟看不出我的身份?”
  无双瞪圆了眼睛也说不出什么,气得转身就走,没想到一个木棍直直地砸在她头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底下也只有你这么个蠢笨的神兽了。”孩童朝她张了张口型,稚嫩的小手却扯着她蹲下:“别出声,小心被人们逮着了。”
  无双只躲了一会便大敢不妙,将孩童一把揽入怀中便在树林中狂奔起来。
  风声拂过耳畔,却刮得人生疼。
  孩童也没有说话,小手紧紧地抓着无双的衣襟。
  脚步声越发逼近,无双甚至能够感觉到刀光剑影。
  “无双!快躲开!”孩童惊呼道。
  她抬眸,刀光闪过,肩胛处的血不断涌出。
  无双只顾着抱着孩童逃走,渐渐听不见周围的风声。
  最后,她模模糊糊看见孩童哭着喊她。
  他说:“无双,你别死,无双……无双你可要记得我阿······”
  无双想道,这孩童真是啰嗦。
  “无双,历劫归来,可挂念着什么?”荷花池旁。那位大人问她。
  大人说了是历劫,无双何敢挂念。”无双摇摇头,眼睛却是盯着荷花上的蜻蜓不放。
  “无双,你可忘了他?”
  何敢忘?
  她不听禁令,偷偷取了火种给他,拯救了世间。被那位大人责罚之时,却是他承受了所有罪罚,到头来却是忘了她。
  这一世,他生为幼儿,如此相见也是啼笑皆非。
  罢了罢了,兜兜转转,都是不得善果。如何兜兜转转,再次的相见竟是永别。
  次日正午,烈日正浓,那些人乘着战车向赤缙族部落发起了攻击。毕方一如既往,化身原型浴火冲入赤缙族部落,掠过之处一切能点燃的物品都被她身上的火苗引燃。
  但这一次很奇怪,她并没有听到人们凄惨的叫喊,也不见有人逃出房屋。整个部落安静的,仿佛已经没有活人了一样。
  就在她发呆时,不知从何处忽然涌来巨浪,砸在着火的房屋上,像一张透明的网落下。毕方急忙闪躲,险些被水冲到。
  神山上能纵水的神兽有很多,可不知为什么,出现的,偏偏是他。
  长着四只红色角的白鹿乘云而来,周身缭绕着淡蓝色水汽,和她这只火红的鹤形成了强烈对比。
  “为什么是你?”她问。
  “我被召唤了,他们要御水神兽来挡你。”他轻声说。
  无双的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人类不会关心神兽在神山的生活,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有多相爱。可是为什么偏偏这么巧,他和她,不得不成了敌人。
  也就意味着,他们中有一人要丧命于此。
  “无双,看来我们缘分尽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周身蓄水,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样子。无双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他却忽然转身,带着缭绕的水俯冲而下。一层层浪不知从何处翻涌而来,瞬间便将人们淹没。
  这一次,她清晰的听见水中哀嚎的声音,她清晰的看见淡蓝色的水逐渐染红。
  那血,是他的。
  无双得以活着回去。她去了他的住处,这个地方,她还从未来过。
  她浴火,是怕水的。可是她喜欢他。
  他居住的莲池中,锦鲤嬉戏,荷花娇艳欲滴。池中有白身红喙的鹤,和她的原型近乎相同。
  无双坐在池边石头上,有蜻蜓在她身边盘旋。
  她忽然掀起火焰,燎断了自己的一条腿。
  那条可以受人召唤的通道。
  大师缓缓睁开那双能洞察世间万般辛苦的双眼,淡漠又慈悲的眼神看向无双,无双只觉得那一刻心跳如鼓,大师的一眼已平静扫过。
  “入庙便结佛缘,留下它吧。”动听的声音似玉珠落地,浑淆着檀香,清脆如梵音。
  佛家净地,妖魔自是不敢侵入,毕方伏身在佛像上,日日听得佛钟回荡入耳,夜夜听得佛语呢喃不断,大师常为她传道授业,她只觉那时一生最美的时光。
  世人皆说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
  无双心想,或许大师就是命里来渡她过彼岸的圣人,如此慈悲为怀,怎不让愚愚钝物动心。可妖既是妖,加之她对自身的嫌弃而荒废修炼,她到现在还未修炼成本体,至此云卷云舒间百年已过,肉身凡体到底逃不过生老病死,大师已圆寂。
  后来她硬闯阎王殿,窥探轮回台,只为下一世在千万人中寻得大师,再听大师传业受教,下下一世亦是如此。
  她想她是喜欢上了大师,于是经历雷劫之际,她差点死于雷公电母之手,只因她自此懂得了世间最难懂的情感——爱。
  爱不好吗,化作人身的她迷茫地看向那抹熟悉的身影,此时却没有人来为她解惑,七情六欲中其实爱才是最可怕的,由爱生欲,由爱生痴,由爱生恨。
  爱,是万恶之源。
  不知何时她心中执念越来越深,眸中隐约透漏出魔的执狂,所以当她不肯放弃心中执念时,她已化身为业障修罗。
  当佛有什么好,清心寡欲,既要摈弃爱恨嗔痴,又要心怀天下慈悲,然而芸芸众生那么多,一颗佛心怎够?
  “大师。”她用这副美艳又尘俗的皮囊风情万种地看着他不染尘埃的眼,“随我走,可好?”
  色即是空,空即使色。
  一声‘阿弥陀佛’让她满身污垢无处躲藏,她在大师的眼中看到了慈悲与怜悯,唯独没有爱意。那一刻她犹如置身深渊,一身业火欲焚烧万物,最终却只是狼狈而逃。
  再见大师时他已披金身坐佛前,而无双因危害人间被抹去灵识囚禁于寒水深处,恰逢大师讲座,引来仙鹤数只,满池菡萏竟一瞬绽放,她跪在荷叶上,一只红蜻蜓停在她指尖,她若有所思对着蜻蜓呢喃:“大师为何成佛,可渡一生因果?”
  抬头无意间与大师目光相对,她一愣,手掌合拢面色虔诚,对莲台上一袭袈裟的大师一拜,只因一眼,便注定此生要做个最忠实的信徒。
  当时她正化为人形,和影子玩石头剪刀布,听见这话,抬头,却一眼呆住。
  无双在荷塘里,骑在一贯傲娇白鹤上,白衣缀着独属她的艳红,蜻蜓飞过她的身畔,满塘的荷花映衬着她惊人的美。
  果然美丽的东西都有毒啊,不然他怎么会想,无双,如果是你,就愿意被吃。
  小家伙对着无双呲牙,转身进了厨房,将白色粉末洒进了她的汤里。
  日子就在他们的打闹中,静静地过去。
  可变故来得这样快,等到无双冲进厨房的时候他正将白色的粉末撒进她的汤里。
  他从来没见过一向嬉笑示人的无双那样悲伤的样子,即使是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他第一次无双的时候,是在相思湾城外,无双为救她的师父到北市寻找玄武,想用玄武的壳入药,可她没想到到自己被师父下毒。
  花婆婆在利用她找到玄武的下落,去医治他真正心爱的徒弟。
  是这个小家伙救了她,损耗修为给她解毒,自己却昏睡过去,先醒来的反而是无双。
  红裙猎猎的姑娘问他“你是谁?”无双看着他,眉眼如画。
  他想起那座城,轻声说“忘川。”
  他骗了她。
  他是玄武。
  无双总是欺负我,我起初不服,后来慢慢觉得,如果她能一直这样欺负着我,闹着我,或许,也好。
  我一直以为毕方赖在姑苏的小院,是因为好不容易找到我这个厨艺一级且任劳任怨的乌龟,可后来才发现,是毕方没有了法力。
  她体内,有隐藏的余毒未清,可我发现太.晚。
  我在这世上孤独地活了数万年,生命寂静得能听到院里荷花凋谢的声音。
  可毕方给了我最吵闹的时光,成了我最爱的姑娘,我舍不得他死。
  于是我将我的壳敲成粉末,放在她的食物中。
  此时看着她的表情,我便知道,她误会了“怪不得我最近法力尽失,原来竟是你下的毒。”她的裙角在风里飞扬,说“难道我注定了要一生被我爱的人背叛。”
  我想毕方,有你这句话足够了,失去了壳的玄武会一天天虚弱,会被六界不容,送去极北苦寒之地,我知道我爱的姑娘骨子里善良,所以这些你不用知道。
  我打晕了毕方,将药送进她口中,抹去她的记忆。
  从此她不会记得有一个叫姑苏的人。
  他想要为她煲一辈子的汤。
  极北的大雪里,总会零星飞过赤焰鸟,那艳红总会让我想起一个姑娘。
  蜻蜓,荷花,白鹤,和她。
  那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