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空留恨 九

  细雨滋润了大地,植物钻出地表在雨中摇曳,腾起一片水雾,昭示着生机,她撑着一柄伞坐在巨大的菌盖上,雨水在伞面汇集然后沿着伞的边缘落下,风扬起花瓣吹斜了雨丝,这不是她见惯的场景,枯萎的植物、干裂的土地、人类充满恐惧与厌恶的目光才是她从出生就注定的世界。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下雨,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彼时天下大旱,尚幼的她被人类砸断了四只翅膀奄奄一息,他捧书而至,一拂雪白的衣袖,就有雨落下来,他立在一侧垂眸看她,葱白的手指抚过断裂的翅骨,便抚去了疼痛,他将她送回鲜山只说了一句莫入人界,便乘风而去,那声音好听得紧,就像上好的玉石落进了玉盘,也落进了她心里。
  他坐在水边休息,她躲在不远处拧了拧潮湿的衣摆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她跟着他走了许久,一直都飘着雨,这种潮湿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依旧庆幸,他唤来的雨水缓和了她带来的旱情,也说明他知道她的存在却没有驱赶,才让她少一些愧疚多一些欣喜的继续跟随。她还要再蜕一次皮才能彻底的化成人形,也许那时她可以光明正大的跟在他身侧,回神时对上了他清冷的眸子,她避开他的视线,依旧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他从灰烬中出来,看着一片毫无生命的沙漠,仰天悲鸣。
  那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光明。
  那人死后,旱漠恢复了生机。凡事是算计旱漠的人,都看见过天空中飞过的四翼蛇尾的男人,把一切化为沙漠。
  相思湾城有两位人人得而诛之的人——昏官和妖女。
  他是相思湾城鼎鼎有名的昏官,相思湾大旱,却只知风花雪月,讨妖女欢心。
  她安静的坐在喜榻上,轻抚着腕上的手链,手链琉璃通透,琥珀生光,这是他们的信物。
  她偷偷心想,他啊当真是爱透了她,为了她,不顾天下人唾弃,大旱之际,仍是十里红妆。
  但那只是曾经,当他亲手为她戴上手链之时,她的心就死了。
  那是镇妖法器。
  状如蛇而四翼,居鲜山也,共生于朝菌。朝菌者予其寿于鸣蛇,故朝菌不知晦朔,然蛇女多寿。
  她不可远朝菌,远朝菌则不过春秋殆矣,唯七窍之心可解。
  是夜,他挑起她的红盖头时,便看到她如清溪般的眸子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他看的有些恍惚,又想起初见之时:三千桃花开的正是最好,桃花灼灼,她站在桃树下,持着六十四骨节紫竹伞,如瀑的青丝和飞落的花瓣一起随轻风飞舞,清澈而干净的眸子,如同清溪流过心间。
  她陷在了他深邃的目光里,霎时间,竟忘了爱与恨。
  我爱你
  他随父亲应召入京,途经邺州时顺路探访亲友,便在那里歇了好些时日。说来也怪,在邺州落脚的那几日,天气时雨时旱,反复无常,民间还就此说道了许久,一说新帝登基必将历劫,一说妖怪下山来人间作祟,真假难辨。
  但是他是晓得缘由的,那日他独自入山,在一只丈高的蘑菇下看到了因受伤蜷成一团的鸣蛇苜元。背后看去,那厮人身蛇尾,长有四翅,哭声如磐,和书上记载的会给人间带来旱灾的鸣蛇一致,他当下执了拇指粗的树枝在手,指着它义正言辞道:“妖怪!快回你家去,莫要为害人间,否则我必不饶你!”
  那厮闻言,缓缓回头,竟是一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小脸儿,杏眼沾泪,却怒视顾慎:“无礼!本君屈尊降贵来到人间,尔等凡人竟敢口出不敬之言,叫你瞧瞧我的厉害!”话罢蛇尾一扫,所过之处草木倒了一片,却并没干旱之相。
  顾他一怔:“咦?你也没书中所说的那般厉害嘛。”
  姑娘顿时便急红了脸:“我是因受伤才威力骤减的!”接着趾高气昂道,“你,过来为我疗伤!”
  他有个愿望,那便是普天之下尽皆旱地。为此,她擅自离开鲜山,化作妙龄少女,撑着蛇形图案的油纸伞,行走在人世间,笑看所到之处一片大旱及其带来的尸骸遍野。
  她法力低下,却利用偷来的族中圣物鸣石,一次次地躲过无尽的追杀。
  直到,遇见他。
  他是蜀山的弟子,仙缘极深,羽化登仙指日可待,而斩妖除魔是他的天职。
  她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妖,也是他此生最大的劫。
  在那片龟裂的大地之上,火伞高张之下,一人一蛇生死搏斗,直打得天昏地暗。
  最终,她落败了。
  她跌落在大地上,化成了人形奄奄一息。牧梧随后来到她的身边,一手撑着剑,一手握着鸣石,俨然受伤不轻。无双以为他一定会杀了她,出乎意料的是,牧梧非但没有杀她,反而要送她回鲜山。
  天性凉薄的人,自是不懂得感恩,她说:“好个凶残的道士,不一剑杀了我却要我回族中接受酷刑的惩罚!”
  他却笑,眸中温柔缱绻,似夜空中的星星般璀璨,“不会的,我会为你求情。”他说的信誓旦旦,且非常自信。
  她却恼火,真是个自大的家伙,区区一介凡人,还想替她求情?
  可他真的做到了,他将鸣石归还族长,族长只是将她囚禁在鲜水的冰牢里。不仅没杀她,还好吃好喝地供奉着她。
  她格外不解,却乐得这样的生活。遗憾的是,她没有完成她的“宏图霸业”,唉,它们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他是在三天后来看她的,给她带来了她最喜欢吃的蘑菇,蹲在她身边,轻轻抚了抚那泛着银光的四翼,神色出奇的温柔。
  她极不情愿得抬眼看他,却在四目交接的那一刻心口竟猛地一震,这种感觉太过奇妙,以至于让她身体颤抖。
  他以为她是不高兴了,眸色微暗,道:“这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人类也好,鸣蛇也罢,既然存在,必定合理。只是你要记住,无论我们想怎样实现自己的价值,都不能以牺牲他人为代价。你,可明白?”
  无双怔怔得看着他,这是,在劝她吗?
  她突然很想哭,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知道她的目的,也有千千万万的人认为她是疯子,唯有牧梧,知道她的迷茫,挽救她的迷茫。
  望着他惆怅得离去的背影,她心中默想:那你可愿等我出去后,陪我去赎罪。
  她没有再等来她的牧梧,只等来族长将她无罪释放的消息。这才明白,牧梧为了让族长免去她的罪,以自身修为为代价与渴望化龙的族长进行交换。
  他爱上了这个姑娘,甘愿放弃修为陪她在神山度过余生。然而族长太过贪心连牧梧最后一丝灵气也不放过,最终,身死神山。
  那一夜,发了狂的蛇女意图杀死族长,却反被一掌击碎心脉。
  山上的蛇都看到这么一幕:常年草木不生的山漫天飞舞着花瓣,地上长满蘑菇,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坐在最大的一颗蘑菇上,红衣滴血,绝美如画。
  他竟被她瞧红了脸,两手扔下树枝在干净的衣服上蹭了蹭:“那,那我治好了你,你便得立刻回家,莫在人间久留。”
  “哼!”她将脸偏向一边,满脸不情愿,却还是说,“依你便是。”
  以疗伤之由,他们相处半月有余,到了分别时候,竟是个乌云密布的天气。山雨欲来,顾慎将自己的伞放在她手中:“拿着,别淋着雨,往后也别乱跑了。”
  他还是那般高傲,摇摇摆摆往天上飞去,头也不回留了一句话:“我家就在邺州之上,我想见你,便来人间,任他是谁都阻拦不得!”
  十年过矣,已在朝廷崭露头角的他,得知了相思湾大旱的消息,请命去察看民情,获准后不出五日便到了邺州。他驾马直奔山林,不多时便看到了那丈高的蘑菇,容颜已长成婷婷少女的苜元把玩着他送的那把油纸伞,坐在上面笑靥如花。
  她美得不像话,好似娇嫩花仙,惹人垂怜。
  看到顾慎,苜元跳下来奔向他,在他怀中一阵欢笑:“我来见你了。”
  二人在林中厮守了十天,苜元方才离去。意气风发的顾慎这才去往城中,却只看到了龟裂的土地和饿死的百姓。回京后,顾慎夜夜跪宿祠堂,为自己对苜元一时怜惜而酿下的大祸自责不已。
  三月后,旱情刚有好转的邺州又没了水,顾慎再次马不停蹄赶来,却是提着剑走向了毫无防备的苜元。他挥剑斩下她一翅,怒吼:“孽障快走,莫要再来了!”
  她捂着伤口,不可置信:“你,不愿我来?”
  顾慎心碎成一片,可为了黎民百姓,只好忍痛怒斥:“不愿,分毫不愿!”
  “好!”她转身欲走,又回头把伞丢在他脚下,“还你破伞,我本就用不到。”
  她心高气傲,果真一生没再来。
  后来东齐风调雨顺,名相顾慎孤独一生。
  他死时怀中抱伞,嘴角噙笑。
  “谢谢你,愿意一生不来见我。”
  既爱我,她仿若突然清醒过来,声音一冷,就将你的心给我吧!
  说着便将其定住,伸手抚上他的胸膛。
  “很奇怪对吧?我为什么还有法力。”她线音愈冷,讥讽到“我乃神兽而非妖,尔等蝼蚁,妄敢诛杀神兽!”
  “你以为你计划缜密步步为营,殊不知死期早定!之前我还愁用什么理由收了你这颗心而不受天谴,我想,渎神这个罪名,足够了。”
  话语之间,她手指曲起猛然下力。
  他们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谎言!他讨好她不过是为了杀死她,她接近他不过是为了七窍玲珑心。本是错误的开始,则必错误的结局。
  这就是宿命。
  刺入胸膛的声音响起,却是浅溪吐了血,她看着手拿染血匕首的林长君,苦笑出声。
  她究竟是下不了手。她原以为她不爱的,她不过是欺瞒,不过是利用,她原以为自己能旁观者清,却不知早已当局者迷。
  她看见他眼竟含心疼之色,有些欣喜,复又想起他的魅术未解,不由苦笑更甚。
  你当真,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即便中了我的魅术,仍是要杀我
  魅术魅人心,却不想魅了自己的心。
  长君,你说,为什么这世界这么不公平?我喜欢清溪流水,我喜欢三千桃花,我想要份简单的爱,只是这样简单,我却无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
  你说,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她是鸣蛇,为什么从出生就要背负那样的宿命。
  “因为我枯了那三千桃树,我走了,想必那三千桃花定会又开的极好,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
  雨终于下了,人们欢欣若狂。林长君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在雨中开的鲜艳夺目的桃花,花开的极好,花色氤氲,模糊了看花人的眼,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位身穿碧色罗裳,手持粉色桃花伞的姑娘,站在桃树下,清溪般清澈的眸子,巧笑倩兮。
  当时桃花在,再无佳人归。
  她跟着他走过了许多不知名的地方,遇见过许多不知名的精怪,他的手里一直捧着那本书,不停地记录着什么。走完大半个洪荒以后,她迎来了她最后一次的蜕皮,成败决定着她的生死,她有些忐忑,这代表着要么她还可以陪着他走完剩下的世界,要么化为齑粉,泯然于他的岁月。
  醒来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她在他的背上,下颌下是他的肩膀,耳侧就是他的脸颊,她有些羞涩不敢转头去看那双极漂亮的眼睛,只能顺其自然的看向他的手,才发现他在一直捧着的那本书上记录着一路而来遇见的精怪。她趴在他背上,看着他画下精怪的样子并在一旁写下注释,享受着这温情的时光。
  末了,她已经很平静,因为早已知晓了命运,她问过自己是否遗憾?回答是:不。那本书第一页就是她,它见证了这几年她的追随,纵使这本书最终的归宿是人皇,纵使她会在他的记忆里化为齑粉难寻踪迹,那又怎样?她听过龙八子的故事,龙八子椒图心悦神兽乘黄,但是乘黄为了莲花神陨于弱水,椒图纵然寿与天齐,但剩下的时光更像是煎熬。而她,寿命短短数十年,却陪着心爱的人走完了大半个洪荒,即便没有陪到最后,但于她而言,他陪着她直到她生命终结,有多少人像她这么幸运……又有什么值得遗憾呢……
  有民误入山,迷,忽而风起,有衣白者捧书而立,面如冠玉,负怪蛇,其蛇四翼身已腐,“去。”声若珠玉落盘,回首见屋舍俨然,而白衣无踪,惊为天人,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