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空留恨 五

  腊月的相思湾老城,大雪纷扬。
  她蹒跚走至火炉边,取出烫好的酒,方年过不惑的他,却白发苍苍。他闷声饮酒,想起方才的梦,如鲠在喉。
  梦中,相思湾的盛夏,满池荷花开得正好,一娉婷女子身着浅色黄纱裙于一叶舟中扎着荷花灯,午后夏风吹拂着她腰间朱红系带,她将灯放入水中,目光温柔。他呆呆望着心漏了几拍,划着小船拨开层叠荷叶,走近她,情不自禁脱口道,
  “姑娘”
  女子抬头,眸子干净清澈,如同这汪碧水。
  他意识到自己唐突,不由得尴尬一笑,
  三月初五的相思湾热闹非凡,锣鼓喧天,大街上人来人往,纷纷议论着娶亲的少城主。
  “听闻少城主今日娶妻,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姑娘。”路边的小贩悄悄地谈论着,眼里是止不住的讶然。
  另一人反驳道:“那个是个半身不遂的人,要不是他命好,降生在洛家,我看呀,他就连命都保不了,还谈什么娶媳妇!”
  小贩摇了摇头,附和道:“不过也真是的,这洛少城主二十有三了吧,怎么就还没断气?唉,命不由天呢!”
  楼阁处,传来一男子的低叹:“命不由天?”转身看着身后的白衣女子,“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女子窥探到他隐藏在眼底的无奈与痛恨,一连从身后拥住了他,“公子,你知道的,我不需要名分。”
  大漠孤烟,锦旆陈旧。
  越过山头便是官道,他卸下铜面净衣,让随从带着护卫歇歇,解解馋。
  那女子髻边牡丹艳丽,笑意盈盈提着酒壶走进屋,“公子也解解渴?”
  他瞥见她手臂上的剑伤,薄怒骤逝,笑道,“有劳。”
  她执壶的手轻颤斟满酒,看到他全部饮下才掩门离去。
  蛇毒半盏茶功夫生效,见他们一行人全都昏死,她这才舒了口气。
  后院一地清晖,她那覆满鳞片的脸露出两只森绿蛇眼,尾巴盘旋在马车上,载货的马匹受惊,她还来不及打开笼子,背后骤起凉风,胸口便多了个血窟窿。
  他手中剑泛着冷光,她咬牙虚晃一掌拍向他,趁他避让,蛇尾一摆钻进黄沙消失不见。
  见她逃脱,他却并未追。那黑色铁笼里关着条小蛇,背上长有四翅,吐着信子,神色恐惧又蓄势待发地盯着他。
  她并不解,这般怪物竟还有人出高价购买。
  春来发几枝时,那时候,在路过如画西湖,彼时草长莺飞,细雨缕缕。他在湖心小亭避着青梅雨。沿着青石板,遥遥望见一曼妙女子执伞立于花枝翠蔓下。
  想着,莫不是戏文里的白娘子。
  他再次到西湖,是为了相思湾的赈灾事宜。
  西湖入夏以来烈日炎炎,到了后面直接变成了大旱大灾。他到时,四下皆是一片狼藉,西湖水早已干涸,青柳枯死,寸草不生,乡民散在各处,路有腐骨。
  下属禀报灾情,询问安抚灾民后如何,正要应答,却瞥见一女子执伞徐徐从长街那头走来。他对下属挥手,道:“先稳住民心,不日定将有雨。”
  再颔首去看时,女子已不见踪影。
  他握紧手中的琉璃瓶,追到了西湖边。
  “真不肯放过我?”她开口,声凄美。
  “如何放过?黎民百姓,芸芸众生,皆是性命。”他伸出手,琉璃瓶在日光下澄澈透明。
  “若我不是这个身份,若我一直留在神山,公子,是否可以不杀我?”
  有风起,随着她的声音把思绪引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不记得有多久。
  他与她皆来自神山,不同的是,他是修行之人。神山集天地精华,山中飞禽走兽皆有灵性。
  初见她时,她半显妖形,有蛇尾,执伞立于蕈上,两对翅好看至极。他问她是否是妖,她磬磬之声隔风:“我是是上古圣兽,若我真是妖,你八成已死,还能呆在这神山?”
  他笑答:“无论你是否是妖,只要有人因你而死,这神山就是你葬身之地。”
  她是夏花,绽放于夏天的阳光下,她总拥有者最明艳的笑容,眸光灵动,藏有万千色彩。
  他也是秋水,在秋天肃杀之中轻柔而过的一抹温柔,日子过得枯燥,却在某个夏秋交替之际,认识了那朵世界上最艳丽的花。
  日子绵长,但往往过的飞快,夏花越发灿烂,秋水日渐温柔,他们本相隔一个季节,夏花为了相见,便可以缓期绽放,秋水为了相见,亦可以不辞辛苦从千里之处为她而来。
  他们本并不是合适的组合,但是也在岁月的沉淀之中变得默契离不开彼此。
  时隔多年,神山种种多半已忘却,只记得他们相视而笑,同歌同乐,还有他说的那句:“我们可留在鲜山,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
  他记得她应该是应了的。大旱之兆,鲜山虽灵气茂盛,但花草树木皆无,一派死景。她曾经和他说过,她有多向往山外锦绣河山。
  “我说过,留在神山,我陪着你,不好吗?”
  她离开那日,艳阳高照,倒是有几分大旱的征兆,不日就听说各地遭逢大旱,百姓苦不堪言。他本不想再顾凡间事,却不能不管,他生死都该为大义。
  “我知道,我出神山那一刻你就不会放过我,只是你寻我却用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来,因我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可你,也是帮凶!”风扬起她的发丝,“公子啊,我只是想看看这锦绣大地,我只是想见见这山川河流,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这十年,你我都是罪人。”他拿出琉璃瓶,看着她笑道:“可我还是会陪着你的。”
  身后的老树盘根错节,树上花枝摇曳风中,花败而落,她笑得好看,一瞬间却化为烟尘飞入瓶中,只余绕耳钟磬音。
  若她是戏文里的白娘子,那么他可能只能是法海。
  兜兜转转,终是死在一起。
  他又变成了相思湾镖局的掌舵人,这一世,接了个狩猎鸣蛇的差事,赏金万两。
  鸣蛇喜旱,此行在沙漠里蛰伏半月,才寻到她踪迹,本欲趁她分娩虚弱一箭双雕,却只刺伤了她,捉住了幼蛇。
  夜色渐浓,他坐在屋顶喝酒,见那幼蛇垂着头一动不动躺在铁笼里,实在无趣,便将酒塞进笼子。
  酒香勾魂,那蛇眼冒绿光直勾勾盯着苏和,半晌才仰头喝起来。半盏茶功夫,满满一碗酒竟被它喝干净,它迷了眼忘却惧意,直直盯着那坛女儿红,挤出脑袋轻蹭他的脸。
  他摁住它的头,心道有趣,当作宠物养养好似也不错。
  上了官道,他便让一行人先行回府,带着鸣蛇独自上路,
  直到车队走远,那女子突然从林荫里走出来,跪倒在地,“公子,你放过我们吧。”
  她的尾巴裸露在外,他那一剑毁了她的道行,让她化不了人形。
  那笼中的幼蛇开始躁动,吐着红信猛撞笼子,嘴里发出钟磬哀鸣,细细碎碎地让苏和眉头紧皱。
  那女子看见幼蛇额角撞出了血,心疼不已,连忙磕头哀求,“公子放了她,将妾身抓去吧。”
  他极为困惑,一条蛇也懂得舐犊情深吗。
  那幼蛇撞坏了翅膀,眼里似有光,挤出脑袋想凑近她,他伸手摁住它的头,略有不喜,他看中的东西可不能对其他人亲近。
  回京,他用大蛇交货领了赏银,听闻那金主剥了她的皮,煮其肉烹其食。
  他嗤之以鼻,不过一条怪蛇难不成还能使人长生不老?
  后来,他养了条鸣蛇做宠物,只是没过几年那蛇便被人打死,说是攻击性太强,不会亲近人。他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偶尔夜半,就会想起那条醉酒的鸣蛇。
  一夜梦中,漫天花雨里,他见一绝色女子撑着油纸伞坐在红色蘑菇上,她摇摆蛇尾,红唇轻启,一口咬下他的头……
  那几年京城持续大旱。
  眼泪滑过他的脸庞,冰凉的触觉惊醒了他。
  洛他抹掉她脸颊上的泪珠,亲吻她的发髻直至耳边,清幽幽的声音跌入她的心里:“怎么办,可我就想让所有人都知晓。”
  他的任性,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十年前,他就是如此将她束缚在了他的身旁,直至今日却非要给她一个名分。
  她觉得他真的很可笑,而她自己却是很可怜。
  相思湾在很久以前就出现了一种怪俗。
  每有娶亲之事,便有行丧之礼,相思湾的人要以习惯这一异象。自此,他娶她的那天,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他的迎亲队伍,正撞上家里的的老太太去世。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花轿,只得停下来避让,与老太太的棺木擦肩而过时,却忽听的声声婴儿的啼哭声,愣怔了一下,快速的策马扬鞭离去。
  回到洛府,他从花轿里抱着新娘出来时,全家上下已无一人,空荡荡的阁楼,安静的诡异。
  “我们一直就这样好不好。”洛子毅抱着昏睡的暮如,绕着院子的边沿缓缓走过。
  他的视线始终盯着院子里,那开得鲜艳的桃花,“你看,就连你最喜欢的桃花也开了。你不是最喜欢红色吗,好,那它就应该开得更漂亮。”
  眨眼间,满院子的桃花全都变成了血红色的,纷纷扬扬的洒在他们的身上。
  只是回答他的是一片静寂,暮如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他却又疯狂地笑了,不过这笑声里却伴随了无尽的悲哀与凄凉。
  他是她的痴心妄想,而她又何尝不是他的致命伤。
  他将她放在地上,而他就睡在她的身旁。
  她的身体早已化为一堆白骨,她永远的活在了他编织的幻梦里,与他世长存下去。
  惑人之心,食人之肉,却也付出了他的代价——失心。
  “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盯着他半响,俏笑道,
  “无名。”
  梦至此模糊,迷蒙间,浅黄色纱裙的女子渐渐变成一只头上长角,如雕怪物,怪物模样狰狞,音如婴孩啼哭。梦到最后,依稀有女子冰冷的声音传来,
  “原来你同他们一样,你们所有人都一样。”
  “不是的,不是的。”
  他在梦中大喊,梦戛然而止,他在冰冷屋中醒来,觉得天地浩大,他如此孤独。
  一壶酒已然见底,他的脸颊微红,踉跄至桌边,磨墨提笔,笔尖于白纸落下,
  “吾妻见字如晤。
  你我已近二十年未见,我犹记得那年芙蕖池初遇,你弯眼一笑道,只有顾姓无名。彼时因色流连,却更是因此怜惜。你言无家,我便想给你个家,吾是想铭记舟上初遇,更是望你知晓我已知你身份,幼时曾读《山海经》依稀记得画中蛊雕之角与颊边之鳍,夜半听得婴孩之哭,更确定你之身份。我自诩不畏怪力乱神,更不畏你,我知你之温柔与善良。只是········然那夜兵荒马乱,逃难中你为救我不惜显露原形,所有人的都畏你,躲你,就连我。我向后退的那几分,将我们之间划下再不可逾越的沟壑。你化作人形后,眼神已然冰冷,你决然而去,我徒留悔恨,曾经一切如水月镜花,化作枉然。
  吾妻吾妻,后来你夜夜入梦,我日日买醉。此一生如此荒唐,便也过去。我知大限将至,终忍不住想留字一封,望你能见,在我百年之后将我宽恕。又盼你不能见,彻彻底底将我遗忘,吾不过俗人一个,后退的那几分是他怯弱,更是本能。他从不曾因你身份而生罅隙之心,他欢喜的不过原原本本一个你。
  我多望,彼时我克制自身的懦弱,走近你,告知你,我不畏惧。
  我多望,能同你于荷塘边再放一盏花灯,彼时夜色静好,你轻轻靠在我肩头,我们执手相望。”
  笔落于此,他的眼角有泪,他提起书信一角,放至油灯边,火舌舔上纸的一角,很快燃烧起来,他松开手,纸燃着落于地上,他趴倒于桌案,最后呢喃道,
  “我终还是不愿让你知晓。”
  “失望也好。
  可能只能到这里了,一个星星的陨落,速度只能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