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乍见之欢

  花婆婆永远也不会忘记过去那一段时光,那时候,她出城去寻妖,经过万溪谷,恰好在血迹斑斑的村口撞见无双嘴里叼着一个满身是伤的村妇。
  花婆婆怒意横生,拔剑就向它砍去,无双一跃躲过,眼中满是冷意。
  花婆婆再度举剑,却见无双双膝跪地,缓慢地放下那妇人,收紧长尾,蹭了蹭妇人腰部,就对着天际平声一吼,其声悲婉凄凉,恰如婴孩啼哭,延绵不绝,悢音不断,听得花婆婆顿时心软起来,抬起的剑不知做何动作。
  花婆婆心里忖思再三,终究还是没有杀它。
  等到花婆婆走时,无双轻轻用它那头去蹭花婆婆握剑的手。
  那时候,花婆婆突然就笑了,扔掉剑就问它:“你可愿做我的长生兽?”
  长生兽为每个捉妖师的命轮兽,灌之以她的三滴心头血,就像一个盟约,人在兽在,人亡兽亡。
  无双没有说话,只是睖睁着双眼呆呆地看他。
  他们不知道,天上的那位上神做了一个梦。
  相思湾有凶兽,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男孩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可那周身血迹斑斑的黄衫姑娘还是发现了他。
  “这里还有一个啊。”那姑娘笑道,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映着唇边滴落的血迹。
  莫约是太过无聊了,那凶兽便一路上带着男孩。
  诚如传闻中所道,凶兽所过之处无一人生还。
  男孩起先也曾瑟瑟发抖,惊恐过害怕过。可那黄衫姑娘却毫不在意,她会自言自语般说些奇怪的话,也不管男孩有没有在听。她每路过一个城镇,总会去买好些吃食,路上看到些稀奇的玩意,也会兴致勃勃地买来玩。
  女子还会谴退了婢女,独自跪在冰冷刺骨的石阶上,面向滂水,口中振振有词。不多时,水面上涌起巨大的漩涡,一手持花灯的黄衣少女脚踩莲叶渐渐浮出水面。
  “是你有事相求于我?”女子在他抬首的那一刻神色一震,下一瞬却又满眼疏离,“那你可知,这场交易的代价?”她并非神仙,不会平白助人,他是妖兽。
  他闭眸,沉默着点了点头。
  女子见此也不再多说,将手中的花灯递给他。他接过正欲提笔,却听女子又道:“你当真想清楚了吗?我所求的,可是你之魂。”
  “姑娘何曾如此在意一个人类?”他愣了愣,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的确,为什么呢?大抵,是他太像那位故人了。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语气,一样的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双儿·········”
  那是谁的呼唤,跨越了时光的长河,前世今生,渐渐重叠在一起。
  那个人,也是她前世的恋人,因她而死的恋人。
  她假装自己是个守山人,可说是守山却也不全是。
  天青色的湖面,倒映出叶舟上女子姣好的面容。
  本应充满朝气的浅黄纱衣,竟让她穿出了几分清冷,本应灵动的双眼,如今却透着空洞。
  可惜,都是本应该。
  他轻叹一声走到那女子面前:“怎么想起放河灯。”
  他知道她不是普通的女子,她过去一直停留在乱葬岗,皮是世人视为凶兽,而他守的也是她,古生一睡便是十年,沉睡的不只是她,还有她的记忆,前尘往事灰飞烟灭。
  正望着河面的无双自嘲一笑:“醒来时只觉忘了什么人,我想让它们帮我找找。”
  他皱了皱眉,知道了又如何,反正还是会忘的,便转身离开了,恍惚中听见远处古生清冷的声音:“陪那人走过的时光,定是我一生一次的认真。”
  清风徐来,卷起了一只空袖,也迷了他的双眼,竟让他有理由抱头痛哭起来。
  年少的他守的不是山,是城,是整个相思湾。
  他第一次见到无双的场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骇人,要说也只能是可怜。
  那一年,相思湾不远处的北市赶上连年旱灾,满地的饿殍,一只瘦弱的妖兽就那般颤巍巍地驮着一双母子。
  他跟在那妖兽身后,看着那小妖兽将母子带到深处的泉眼救醒,心想:居然是个通人性的。他走到那妖兽面前,本应威风凛凛的她,竟如丧家之犬一般,畏缩到远处,让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死人堆中遇到上一任城主时,也是这般卑微。他不由失笑:“正好我还缺个神兽,你可愿意。”
  当他抚摸着她时,她竟流出眼泪,发出如婴儿啼哭般的声音,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
  “是孤独吧。”他喃喃道。
  辗转数年,民间流传着两件大事,一件是举国连年的旱灾,一件便是城主得了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看着塌上浅眠的无双,不由会心一笑:“我要去祈天台求雨,你不可乱跑。”
  正满是困意的古生也只是摆了摆手,算作答应。
  看着这般迷糊的小家伙,他低声道:“怪不得当初那般轻易的就和我走。”转身离了殿,却没发现无双的眼皮的轻微颤动。
  求雨仪式结束后的他却没有在寝殿中找到无双,却在城主的大殿上,找到了尾巴被削去,倒在血泊中的无双。
  她离开了他,来到了生养我的滂水之上,她载着叶子舟点燃了自己的三魂七魄。
  看着它们各自在自己的花灯中燃烧,感受着那深入骨髓,让她倍受煎熬的饥饿感,正在慢慢消散,随即,她轻轻地笑了。
  意识渐渐模糊,耳边似乎传来了他的声音,温润清冽。
  他说:“我来报恩了。”
  满眼血红的他看着高台之上旱魃所化的貌美女子同那些人嬉笑:“公子,这引起连年旱灾的妖孽总算是除了。”
  心中的愤怒更是恨不得把它打得魂飞魄散。
  可惜,那是受了天命的,他动不得。
  令众人都没想到的,便是如谪仙般的城主竟突然自断一臂,血染大殿:“我如今已是废人,愿卸下城主大任。”说完便费力地抱起那早已奄奄一息的小家伙踉踉跄跄的离开了。
  跌倒在地的他看着怀中自己以血祭为代价提前沉睡的小家伙,声音压抑又沙哑:“拿一生跟我走的姑娘,我怎舍得。”
  “你许了什么愿?”
  他记得无双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花灯,看着花灯上的字忽而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却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他静静的看着她,忽然也落下泪来。上一世他是负伤的剑客,被困在山洞中奄奄一息。是她救了他,昼夜不分的悉心照顾终究让他捡回了这条命。
  他感激她,再一步一步爱上她,由此也注定,日后,他会为她丢了性命。就在他们暗许终身的那天,一老道闯入山洞,指责他与凶兽为伍,同流合污。
  他自是不信,三言两语不和便缠斗起来。怎奈老道法力高强,他终是不敌,最后只得以一死换她狼狈逃离,从此自甘入魔。
  “为何如此?”他定定的看着她,终此一问。见她沉默,他也不恼,只是自顾自上了莲叶来,取过花灯便咬破指尖按下手印。
  契约,达成。
  无双微怔,他浅笑:“你所求不过噬魂满百。算上我,刚好满百。这场荒诞游戏,因我而起,理应由我而终。你所求既已达到。一切,便是时候结束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花灯发出奇异耀眼的光,吸取了他的灵魂。是他不知所谓噬魂满百,不过是为他。
  她自甘堕落与魔王交易舍弃肉身人沦为妖物,与人交易谋其灵魂收入灯内,只待满百便可还他一命。
  只可惜,终究晚了一步。他终究是知其缘故,不愿她为他逆改天命受罚而再次为她终了性命。
  无双缓缓俯下身去,跪在莲叶上,虔诚地将手中的花灯放入河中,沉淀了千百年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被泪染湿的花灯上,他的字迹已是有些模糊,却依稀可辨。
  花开终是落,花落终成
  她也怀念那些日子。
  她会把买来的零嘴分男孩一半,也会在吃人的时候蒙上男孩的眼睛。
  后来男孩的胆子渐渐大了,偶尔会同姑娘说上两句。他问那姑娘:“你为什么要吃人啊?”
  那姑娘笑吟吟地答道:“因为我会饿啊。”
  男孩不说话了。
  “不可以吃些别的什么吗?”男孩又问。
  那姑娘笑地花枝乱颤。
  “不吃,也不会死的对不对。”男孩固执地望着她。
  她忽然来了兴趣:“那你可得看着我,否则我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吃。”
  男孩坚定地点了点头,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
  “我看着你,一辈子。”
  人的一辈子啊,真是太短太短了。
  从的天真无邪孩童到白发苍苍的老者,那黄衫的姑娘似乎从未变过。
  “你还会去吃人吗?”奄奄一息的老者问道,眸中有着孩子般的光亮。
  “你得看着我的。”那姑娘说。用着少有的,悲伤的语气。
  老者长长的叹了口气,似是无奈,似是感怀。
  “替我放一盏河灯吧。”老者用他渐渐浑浊的双眼,仔细地凝视着眼前那从未改变的容颜。“据说死者的魂魄会被它超度,然后轮回,开始下一段生命。”老者轻轻地笑着。
  “等我下次再看着你,一辈子。”老者的声音弱了下去,他微笑着诉说对这世界最后的嘱托。
  “我等你找到我。”那姑娘学着曾经男孩的样子,认真地许下这个承诺。
  “再见。”老者笑道。
  “再见。”那黄衫的姑娘笑着,露出嘴角一颗小小的虎牙。
  后来,他们说她作恶多端,他要奉命围剿。
  等到他又一次赶到她身边时,那黄衫姑娘正乘着一尾碧绿的嫩叶,专注地放着手中莲花般的河灯。
  她抬眼望去,在一群气势汹汹的兵将和渐行渐远的河灯之中笑地不羁。
  “人类进食天经地义,可我只是饿了,为什么你们总要赶尽杀绝呢。”黄衫姑娘笑着,倏地发出一声婴啼般的鸣叫,尖厉又哀恸。
  他上前:“你这个凶兽,本性凶残杀人如麻,奉天之命,必诛之。”
  我看着你,一辈子。
  “好。”黄衫姑娘笑着,露出嘴角一颗小小的虎牙。
  他又问:“你叫什么?”无双摇了摇头,他便笑起来!
  那时夕阳正好,黄昏里有他浅浅的笑,她便就真的以为在这浮生孤世里从此有他伴她一生。
  他带着无双住在了相思湾城内,城中日子安然却也孤寂,时常是桃李纷飞,一恍却已千年。
  他们在这里住了已有多年,却也认不全城中的路。那日无双误打误撞进了一家裁缝店,瞧见那店中挂了件凤纹镶金红嫁衣,突然就红了眼眶。
  她是妖,却也想如凡间那样真真做一回新娘,她想了许久,那便只能做他的新娘。可旋即她眸中又生了一层寒意,她想既然无望,那便不去奢望。
  等到他来到裁缝店的时候,见到一袭红衣的无双愣了许久,而无双眸中仍旧一贯的冷清,让人不得靠近。
  那夜无双裹着红嫁衣,一夜未眠。
  从前她爱上了一个捉妖师,她付诸了全部的情爱,却不过一场虚妄。他要的只是她的上古灵力。
  一日,那人突然负伤前来,拉了无双的手就走。
  无双没有反抗,只要是他要他做的,她都听。但飞到城门边,她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得。
  那时无双的红袍翻飞,和那落花混做一团,凌凌乱乱,决绝的神情抱着赴死的决心,他终是忍不住就那么吻了过去。她的身形一怔,随后感受到一丝血腥味浸入喉咙,她无法动弹。
  他抚摸她的头,清清浅浅的笑,就如当年初见时那样。这么多年无双一直对他淡漠如冰,此番他用血解了他们的长生约,她终究是卸下伪装,泪如雨下。
  她想起他在城中设下结界之前对她说,我爱你,好好活下去,她便一路奔向丛山深处,不曾回头。
  此后每年桃花落尽时,相思湾城中的花灯大娘总会少几只会走的花灯。此时无双就折一片竹叶化船,慢慢将灯放在双城河中,想着她还没来的及说的话,我想做你的新娘。
  可是终究是没有机会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