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归去来兮 十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并要开始面对这个世界那么多的责任对待他的身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可是没有人会去帮助他,没有人会觉得她真的好辛苦,是觉得那是他应该要做的事情。
  他知道这一切都应该做好心理准备来应对,他已经想好了,去吃苦的打算,可是却没有想到,即便是做又怎样,真正要面对的,和自己心里已经做好的差那么多。
  前人著《山海经》,封印世上妖兽千百之多。被人毁坏,妖兽尽逃出。
  花婆婆带她遍寻山川湖泊,将《山海经》重新整理,已完成大半。
  其实,这种麻烦是花婆婆的工作,她只是给他提行李的小童。
  花婆婆养了她,理应报答。所以她甘心跟他四处游走。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真不知道花婆婆一个人时怎么熬过来的。
  问了花婆婆也不说,花婆婆不喜言语,能点头便不说“好”。
  何忆执意跟他,他没有点头,便默认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应该生在神山脚下的村庄,如果父母都是普通村民就再好不过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花婆婆来乱葬岗时何忆十二岁,就在前一刻,刚目睹朋友被一只巨蛇吃掉。
  虽然她觉得那是蛇,但它身形巨大如天上游龙,背上长着两双翅膀。因其面相凶恶,她被吓得瘫坐在地。
  身边的人哭号跑开,无人管她生死。
  自三年前周山大旱,困苦至极,村民打算一起逃往他地,却不想半路被巨蛇拦截,死伤惨重。
  巨蛇像是饿极了,一口吞下三四人,鲜血喷得遍地都是。它吃着,忽然仰天长啸,似寺中敲磬般洪亮悠长。巨大的身体摔落在地,她从噩梦中震醒。
  有青衣男子落在巨蛇头上,拔出它背上的剑,说没事了。他人见了迅速逃走,只有她仍坐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
  在她苏醒后听到侍婢们如是说。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能是我?只因为我是是不详妖物?”
  “是她就是她,不是你便不是你,与你是谁、她又是谁并无关系。”
  看那一对璧人相携着离去,她顿在原地好不甘心。
  若不是这尴尬不详的身份,这相思湾最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的便该是自己才对!
  “大人为新夫人绘了一幅丹青,栩栩如生,好看极了……”
  胡诌胡诌!他虽描得一手好山水,却从不曾画人像。
  “大人为新夫人雕了一只玉骨簪,可真有心啊……”
  胡诌胡诌!他虽练了一手好雕工,却从不亮艺于人前。
  “大人与新夫人在仙华杏林合奏了一曲,琴瑟和鸣,引来了彩凤……”
  她向往春天百花香之景,故取名春香。
  她看着繁花在他纤纤玉手下,一点点旋开娇瓣,只觉新奇。四季流转,竟傻傻看至那人被黄土掩埋的那刻。
  “鸣蛇蠢香,我们都私离鲜山许久,再不回去被上神发现就糟了。”身旁人一脸不耐烦道,她撇撇嘴“是春香,可我还没和他说过话呢,人就死了。”
  “怎么?还想寻他来世不成,别忘了凡人毫无修为挣不脱洪荒,是无法转生的。”
  “那我可以寻个和他极似之人呀。”他一听骂了句,转身就走她怕给人世带来天灾赶忙跟上。
  翌日,他留下一柄缀花宝伞,说能抑制她体内旱气,就自行回了鲜山,她知他是为自己领罚去了。
  “我就说我不会使大地干旱,愿赌服输,你得做我朋友。”不知几轮繁花交季,她才寻到那人。
  花婆婆打量何忆许久才道:“我还以为风华录出了差错,原来你有柄用化蛇皮骨制成的伞。”许是她满脸不信,他便用回溯之术读出伞的记忆。
  我见到他们怎么把自己剥皮抽骨,深吸了一口气。伞成后他趴在地上喃喃自语“香,凡人就那样好吗?”
  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落下,回去后他怎么扛得住天罚。只是有人反应似乎比我还大,直接抱头晕睡过去。
  他醒后就变得十分奇怪,不仅答应做我的知已,连眼神看我都是温柔绵长得可以把人溺死。可他后来为了当上大祭司,还是将寒刃对准了我。
  心口一阵斯痛,把我从混沌中带回,我没死。而他的剑法非凡是不会刺偏的。我想他只是有着守护一方疆土的责任和愿望,不得不杀我。
  她身负重伤无法化形差点成为他人口食,幸得明相救才保住小命,为了报恩我便尾随他不时暗中相助。
  直到突如其来的大旱,虽与我无关,但人总要迁怒到她。让人不安,何忆就只有先逃命了。
  回神山的路上,她遇见雪发红眸凡女元神,将其养在体内,同时借她掩盖气息。她同我遭遇相像,明摆没做错什么,旁人却欲将其除之后快。
  她突然有些想神山了,于是他变作她的模样由她支配,自己梦回故里。
  等人睡够月华已是芳心如百花繁华,烧不尽除不了。她也只能顺水推舟,牵线搭桥。
  那人向来自卑温柔,远先一句话把人激走,再偷偷吿知其他人……
  可明还是找上了我,一场激战她就落了下风。真不愧是霖华的高徒。
  她恍惚想起那个人的低喃:“小家伙香,凡人就那样好吗?”很好,可没你好,她浅笑着想。
  不过鼓瑟而已!她有轻灵婉转的歌喉,能唱出世间少有的钟磬靡音,若有他抚琴相和,定也是能招来丹凤的。
  只可惜……
  凤凰是瑞兽,从不屑与她为伍,她是鸣蛇,钟磬之音只会招来大旱,为天下人所恶。
  九他寻机撕了那画,摔了那簪,砸了那瑟……
  终听得那个男子毫无温度的说:你太令我失望。
  她想,他这句话可真令她心疼,比月余前一场蜕皮换翼的锥心裂骨之感更疼。
  那个女子有什么好!凭什么赢得众人喜爱?若让她也背上这不详之名,可还会有如今这等风光?
  定然是不能够的!
  她倚着树干神色不甘:定然是不能够的!
  只是,眼前这一幕又是什么?那人,是她?不是她?
  鲜华杏林,聚灵气生出朵朵灵芝,那其上盘坐着的女子,那修眉杏眼,那琼鼻嫣唇,果真是她。流镜的新妻。
  不过,她看到了什么?那柔软腰肢下不断摆动的,是蛇尾;那纤细背骨上若隐若现的,是四翼。这幅形态,这幅容貌,当真是熟悉不过。她,竟也是鸣蛇。
  怎会如此?她是他选的妻,受浮华仪宮所有人喜爱,又怎会如自己一般是不详妖物?可既然她与自己同为鸣蛇,为什么偏偏自己受所有人厌恶,她却可以得到他的喜爱、得到众人的喜爱?
  “你当真还不明白?世人所厌恶的本不是你鸣蛇的身份。其实,瑞兽如何?灾兽又如何?都不过虚名,唯有腔子里那颗心才是真实。你固步自封,认定被这身份所累,从不自省。可她却能背负这不堪恶名,为百姓阻挡洪水,驱逐涝灾。你认这鸣蛇之身是祸,她却能祸中延福,因果循环,你们所得自然也便不同。”
  九訞不能成言,看那男子从身旁漠然走去,将竹骨伞撑在新妻头顶,为她拂去一身落蕊。不凋的杏花像一场红色的雨。
  竟是如此!这便是她与她的不同,不同的因修不同的果。
  既是如此,若自己从此改变心性,可也会有人替自己撑一把伞,挡这杏花雨?
  他便跳到我面前,背着我屈身,“上来。”
  我在他背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全黑。他把我靠在树下,生火烤几串蘑菇。我问他这是哪,他没回答。我四周看看,问他可是迷路了,他点头。
  我刚想爹会来找我,才忆起爹娘已死。见我马上就要掉泪,他拍拍我的头,“不怕。”
  当夜,山中不断有哭声徘徊,难以入睡。他带我找声源,在山林深处找到了一个半人高的女孩,蜷缩在树下哭泣。
  女孩背上有两对小翅膀,裙摆下面延伸出一条蛇尾来。
  我躲到他身后,巨蛇的模样充斥了我整个脑海。
  他没有杀她。
  后来我得知,她是鸣蛇,巨蛇是她的母亲。鸣蛇会招致旱灾,她们从不在一处停留。但为了照顾生病的她,三年前来到周山,母亲每日捉山中的动物喂她,却不见好转。动物几乎被吃光了,被逼无奈,才袭击了村民。
  这只小鸣蛇已活不久了。师父要照顾她,虽恨她是杀我爹娘的仇人,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好一起留了下来。
  几日后,大雨倾盆,鸣蛇躺在树下奄奄一息。久违的甘霖滋润了土地,远处传来人们高兴的欢呼。
  师父见地面泥泞,施法在她身下变出一只大蘑菇。水会腐蚀鸣蛇皮肤,师父又在她头顶放了一把伞。
  她在伞下勉强抬头,望着被雨幕遮挡的天空久久不动。树上花瓣被雨水打落,飘在她散开的裙摆上。
  她说对不起,害你失去了亲人。
  我蓦地心中酸涩,想起了爹娘。他们在巨蛇扑来的一瞬推开了我。
  可她不也一样。
  她的生息消失在雨中,身体被雨水冲的分毫不剩。离开前,师父将她的衣物埋入土地,上面还沾有未干枯的花瓣。
  细雨滋润了大地,植物钻出地表在雨中摇曳,腾起一片水雾,昭示着生机,她撑着一柄伞坐在巨大的菌盖上,雨水在伞面汇集然后沿着伞的边缘落下,风扬起花瓣吹斜了雨丝,这不是她见惯的场景,枯萎的植物、干裂的土地、人类充满恐惧与厌恶的目光才是她从出生就注定的世界。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下雨,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彼时天下大旱,尚幼的她被人类砸断了四只翅膀奄奄一息,他捧书而至,一拂雪白的衣袖,就有雨落下来,他立在一侧垂眸看她,葱白的手指抚过断裂的翅骨,便抚去了疼痛,他将她送回鲜山只说了一句莫入人界,便乘风而去,那声音好听得紧,就像上好的玉石落进了玉盘,也落进了她心里。
  他坐在水边休息,她躲在不远处拧了拧潮湿的衣摆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她跟着他走了许久,一直都飘着雨,这种潮湿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依旧庆幸,他唤来的雨水缓和了她带来的旱情,也说明他知道她的存在却没有驱赶,才让她少一些愧疚多一些欣喜的继续跟随。她还要再蜕一次皮才能彻底的化成人形,也许那时她可以光明正大的跟在他身侧,回神时对上了他清冷的眸子,她避开他的视线,依旧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她跟着他走过了许多不知名的地方,遇见过许多不知名的精怪,他的手里一直捧着那本书,不停地记录着什么。走完大半个洪荒以后,她迎来了她最后一次的蜕皮,成败决定着她的生死,她有些忐忑,这代表着要么她还可以陪着他走完剩下的世界,要么化为齑粉,泯然于他的岁月。
  醒来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她在他的背上,下颌下是他的肩膀,耳侧就是他的脸颊,她有些羞涩不敢转头去看那双极漂亮的眼睛,只能顺其自然的看向他的手,才发现他在一直捧着的那本书上记录着一路而来遇见的精怪。她趴在他背上,看着他画下精怪的样子并在一旁写下注释,享受着这温情的时光。
  末了,她已经很平静,因为早已知晓了命运,她问过自己是否遗憾?回答是:不。那本书第一页就是她,它见证了这几年她的追随,纵使这本书最终的归宿是人皇,纵使她会在他的记忆里化为齑粉难寻踪迹,那又怎样?她听过龙八子的故事,龙八子椒图心悦神兽乘黄,但是乘黄为了莲花神陨于弱水,椒图纵然寿与天齐,但剩下的时光更像是煎熬。而她,寿命短短数十年,却陪着心爱的人走完了大半个洪荒,即便没有陪到最后,但于她而言,他陪着她直到她生命终结,有多少人像她这么幸运……又有什么值得遗憾呢……
  有民误入山,迷,忽而风起,有衣白者捧书而立,面如冠玉,负怪蛇,其蛇四翼身已腐,“去。”声若珠玉落盘,回首见屋舍俨然,而白衣无踪,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