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归去来兮 8

  余生看到那女子就站在那镂空雕花窗户下,她轻轻地踮起脚尖,看着窗外那生长得旺盛的墨绿色的流苏。
  枝头上的花蕾含苞待放,用不了几日就会开满枝头。
  她看起来开心极了,摇着手上的铃铛呤呤作响。
  “咿呀”一声,院子里的门被推开了,她连忙跑到门前去,却不敢踏出那低低的门。
  直到她似乎是见到余生来了,开心的笑着,细细的柳眉弯成了一条弧线。
  近日相思湾上方总若隐若现一道虚影,长躯似龙,脊上有翅,鸣啸起来像珠玑落玉盘,清脆动人。镇民们当它是龙,喜曰吉兆,特意劳民伤财地在弥云山上建了座龙府供奉,香火不断。
  神山上这些年盛产灵菇,为弥云镇牟了不少利,镇民们想着龙不食灵菇这类草食,又割舍不下弥云山上的灵菇。
  难两全之下必有一舍,镇民们狠心舍下了灵菇,连夜派出精壮青年上山扫平了灵菇种子,又饲了不少猪牛羊放在山中,所求不过是望着龙能留在这方土地,为他们带来祥瑞。
  龙府建成当日,有红衣女子翩然而至,手执青伞,足腕缠玉,落在镇前那尊灵菇像上。
  镇民们问她从何来,去何方。女子冷冷扫了一眼镇内,折身跃去,灵菇像炸裂开,身后浮现那道似龙的虚影。镇民们大惊之下大喜,更加坚信当初舍弃灵菇是正确的选择。
  然数日之后,相思湾便突起异端。
  尚是初春,空气里夹杂着阵阵寒气也是正常,可自从那日红衣女子现身后,炙人的温度便盘踞此处,花木皆萎,土地干涸,唯有弥云山上绿草茵茵,鸟语花香,与周遭景物格格不入。
  相思湾镇上自当是何人触怒龙颜,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哀鸿遍野。
  幸得以为得道高僧云游至此,识出鸣蛇原身,本着泽被苍生之心,当夜以菇种为引,设下灵阵,终是再次得见红衣少女。
  镇民们悲呼:“龙仙!缘何定要灭我相思湾!”
  高僧自叹镇民昏庸,又知自身术法不足,但仗阵引叫嚣几句:“鸣蛇,你身为神兽,竟也残害苍生,还不速速离去,休要再犯!”
  红衣少女颦下秀眉,面露不悦:“本座行事,何时轮到你这小僧置噱?”
  她衣袖一拂,红光乍现,下一瞬将菇种捏在手心,身形掩去。
  高僧被灵阵反噬,当即咯出血来:“尔等实在愚钝!此乃上古神兽鸣蛇,其状似蛇,却有双翅,其鸣如钟磬,如此旱灾神兽,最惧草木之灵,你弥云镇上本有灵菇,阻它祸害,奈何尔等竟如此荒唐!这鸣蛇能化人形,神威凶悍,假以时日必能飞升龙主,无人可敌。”
  镇民们问有何法可救,高僧摇首:“听天由命吧。”
  镇民们面白如灰,年轻气盛的小伙便说着要摧毁龙府,讨伐鸣蛇。
  空中虚影一现,降下无名之火,红衣少女娇俏的声音从天穹传下:“无知的人类,多行不义必自毙,尔等铲平灵菇之时,便该承受天谴之罚!本座灵力若能再精进几何,来日将此镇收做洞府,长留此地,圆尔等大愿!”
  镇民大骇,皆是垂手,目目相对,死灰一片。
  又过三日,昔日灵菇圣地干作裂谷,艳阳当空,唯有弥云山上龙府附近草春木深,偶有一条赤龙翱游上空,其状似龙,脊上有翅,鸣啸犹如钟磬。
  余生看到他时,嘴角也是勾起了一抹微笑,他解开挂在流苏树上用五色丝线编成的长命缕,慢悠悠的朝她走了过来。“听说明日是你笄年之时,今日你便可去集市上买你想要的东西。”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支木制的簪子,这簪子虽然不比金银器物,上面的花纹却精美无比。“这个是送你的礼物。”
  那女子不说话,只是笑着接过簪子,笑声像铃铛般悦耳。
  他一直觉得人界那与世隔绝的院子好玩多了,只是她身上旱气太重,除了梅雨时节可以借助天时的符咒帮助才可以出来人间以外,其余时间不能出院子一步,所以她格外珍惜每一次来人界的机会。
  余生先是带着她去裁了新衣,她就在一旁看着为她挑选颜色的余生,暗暗地笑了,手心里紧紧握着余生送给她的簪子。
  据说,人界的女子也和妖界一般,女子到了及笄的年龄,便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
  梅雨时节总是会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们一起打着油纸伞,回去院子里.
  快到院子的时候,余生停下来,面色凝重的望着黑压压及的天空,及笄并不只是成年,还有她的生死劫。要破此劫,惟有以长命缕相换命数.
  她是给这世间带来灾难的鸣蛇,这天地间自然留不下她。只有沈晗一人,愿意在她身边,爱她护她。他让她吃下那灵菇,让天神无法察觉到她的旱气,这是他豁出生命来为若鸣做的事。
  可是若鸣并不知她是鸣蛇,那灵菇抑制住她的旱气,却让她忘记了自己的本身。
  天雷滚滚而来,他看着天雷,把若鸣推开,自己淋在雨中。“若鸣,赶快回家,记得不准离开伞下,你去家里以后,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他把手中的长命缕系在若鸣手上,看着那个人心的样子,笑着揉了揉若鸣的头。“等流苏花开了,我会回来的,快去吧。”
  他点点头,朝着院子走去。沈晗一直看着若鸣进了院子,才放心下来。一道道天雷直直地劈下来,沈晗站在原地,眼里满是他心爱的姑娘的背影。
  亲爱的姑娘,生死劫不用怕,你的劫我来替你渡,你的一切苦难,都由我来带走,从此你只需要岁岁平安.
  他一直有个愿望,那便是普天之下尽皆旱地。
  为此,她擅自离开鲜山,化作妙龄少女,撑着蛇形图案的油纸伞,行走在人世间,笑看所到之处一片大旱及其带来的尸骸遍野。
  她法力低下,却利用偷来的族中圣物鸣石,一次次地躲过无尽的追杀。
  直到,遇见牧梧。牧梧是蜀山的弟子,仙缘极深,羽化登仙指日可待,而斩妖除魔是他的天职。
  岸馨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妖,也是他此生最大的劫。
  在那片龟裂的大地之上,火伞高张之下,一人一蛇生死搏斗,直打得天昏地暗。
  最终,岸馨落败。她跌落在大地上,化成了人形奄奄一息。牧梧随后来到她的身边,一手撑着剑,一手握着鸣石,俨然受伤不轻。岸馨以为他一定会杀了她,出乎意料的是,牧梧非但没有杀她,反而要送她回鲜山。
  天性凉薄的人,自是不懂得感恩,她说:“好个凶残的道士,不一剑杀了我却要我回族中接受酷刑的惩罚!”
  牧梧却笑,眸中温柔缱绻,似夜空中的星星般璀璨,“不会的,我会为你求情。”他说的信誓旦旦,且非常自信。
  岸馨却恼火,真是个自大的家伙,区区一介凡人,还想替她求情?
  可牧梧真的做到了,他将鸣石归还族长,族长只是将她囚禁在鲜水的冰牢里。不仅没杀她,还好吃好喝地供奉着她。
  岸馨不解,却乐得这样的生活。遗憾的是,她没有完成她的“宏图霸业”,唉,它们鸣蛇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前两天是在三天后来看她的,给她带来了她最喜欢吃的蘑菇,蹲在她身边,轻轻抚了抚那泛着银光的四翼,神色出奇的温柔。
  岸馨极不情愿得抬眼看他,却在四目交接的那一刻心口竟猛地一震,这种感觉太过奇妙,以至于让她身体颤抖。
  牧梧以为她是不高兴了,眸色微暗,道:“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人类也好,鸣蛇也罢,既然存在,必定合理。只是岸馨你要记住,无论我们想怎样实现自己的价值,都不能以牺牲他人为代价。你,可明白?”
  岸馨怔怔得看着牧梧,这是,在劝她吗?
  她突然很想哭,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知道她的目的,也有千千万万的人认为她是疯子,
  她没有再等来她的牧梧,只等来族长将她无罪释放的消息。这才明白,牧梧为了让族长免去她的罪,以自身修为为代价与渴望化龙的族长进行交换。
  他爱上了岸馨,甘愿放弃修为陪她在鲜山度过余生。然而族长太过贪心连牧梧最后一丝灵气也不放过,最终,身死鲜山。
  那一夜,发了狂的鸣蛇意图杀死族长,却反被一掌击碎心脉。
  那夜鲜山的许多鸣蛇都看到这么一幕:常年草木不生的鲜山漫天飞舞着花瓣,地上长满蘑菇,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坐在最大的一颗蘑菇上,红衣滴血,绝美如画。
  随父亲应召入京,途经邺州时顺路探访亲友,便在那里歇了好些时日。说来也怪,在邺州落脚的那几日,天气时雨时旱,反复无常,民间还就此说道了许久,一说新帝登基必将历劫,一说妖怪下山来人间作祟,真假难辨。
  但是顾慎是晓得缘由的,那日他独自入山,在一只丈高的蘑菇下看到了因受伤蜷成一团的鸣蛇苜元。背后看去,那厮人身蛇尾,长有四翅,哭声如磐,和书上记载的会给人间带来旱灾的鸣蛇一致,他当下执了拇指粗的树枝在手,指着它义正言辞道:“妖怪!快回你家去,莫要为害人间,否则我必不饶你!”
  那厮闻言,缓缓回头,竟是一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小脸儿,杏眼沾泪,却怒视顾慎:“无礼!本君屈尊降贵来到人间,尔等凡人竟敢口出不敬之言,叫你瞧瞧我的厉害!”话罢蛇尾一扫,所过之处草木倒了一片,却并没干旱之相。
  顾慎一怔:“咦?你也没书中所说的那般厉害嘛。”
  苜元急红了脸:“我是因受伤才威力骤减的!”接着趾高气昂道,“你,过来为我疗伤!”
  顾慎竟被她瞧红了脸,两手扔下树枝在干净的衣服上蹭了蹭:“那,那我治好了你,你便得立刻回家,莫在人间久留。”
  “哼!”她将脸偏向一边,满脸不情愿,却还是说,“依你便是。”
  以疗伤之由,顾慎与苜元相处半月有余,到了分别时候,竟是个乌云密布的天气。山雨欲来,顾慎将自己的伞放在她手中:“拿着,别淋着雨,往后也别乱跑了。”
  苜元还是那般高傲,摇摇摆摆往天上飞去,头也不回留了一句话:“我家就在邺州之上,我想见你,便来人间,任他是谁都阻拦不得!”
  十年过矣,已在朝廷崭露头角的顾慎,得知了邺州大旱的消息,请命去察看民情,获准后不出五日便到了邺州。他驾马直奔山林,不多时便看到了那丈高的蘑菇,容颜已长成婷婷少女的苜元把玩着他送的那把油纸伞,坐在上面笑靥如花。
  她美得不像话,好似娇嫩花仙,惹人垂怜。
  看到顾慎,苜元跳下来奔向他,在他怀中一阵欢笑:“我来见你了。”
  二人在林中厮守了十天,苜元方才离去。意气风发的顾慎这才去往城中,却只看到了龟裂的土地和饿死的百姓。回京后,顾慎夜夜跪宿祠堂,为自己对苜元一时怜惜而酿下的大祸自责不已。
  三月后,旱情刚有好转的邺州又没了水,顾慎再次马不停蹄赶来,却是提着剑走向了毫无防备的苜元。他挥剑斩下她一翅,怒吼:“孽障快走,莫要再来了!”
  她捂着伤口,不可置信:“你,不愿我来?”
  顾慎心碎成一片,可为了黎民百姓,只好忍痛怒斥:“不愿,分毫不愿!”
  “好!”她转身欲走,又回头把伞丢在他脚下,“还你破伞,我本就用不到。”
  她心高气傲,果真一生没再来。
  后来东齐风调雨顺,名相顾慎孤独一生。
  他死时怀中抱伞,嘴角噙笑。
  “谢谢你,愿意一生不来见我。”
  次日,天气出奇的好,晴空万里,太阳柔软的光照着院子里的流苏。一蔟簇蔚然如雪的流苏开满枝头.
  她穿着新衣站在门前看,她在等着那个人回来,花已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