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经年不朽 11

  世有神女,生于混沌之时而不识善恶,状如白象有四角,好角斗,现之伴涝,所及处哀鸿遍野、腐尸无度,民恶之。
  无人知晓神女为何耽溺于角斗,那缘由已藏得霜痕斑驳。
  是日,绿儿嬉于山林浅潭,恰逢李赋上山采药,她一惊下化作原身角顶潭边人,却因那人淡薄如水略含笑意的眸停下。
  那人白袍玉冠,谦谦公子。
  他瞧着她,迟疑一顿便笑曰:“汝为神女?”
  温文尔雅,静心安神。
  她一瞬便恋上那声音,轻轻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再次相遇,绿儿已与他仿若旧友。二人常于山林间笑谈嬉闹,有时她便化作人形,与之并行幽径,听山风呼啸,观绿树婆娑。
  那人确为世家公子,可惜原为医药世家的家族遭逢巨变,如今只得他一人,素日安坐家中读书,以行医为生。
  绿儿听罢,曾告知他:“她因生而携水,若出定为灾,盘古大帝囚她于山林中,如今已逾亿载。敢接近她的,他是第一人。”
  那时候,两颗孤寂的心渴望温暖,盼望靠近彼此,相伴不过是必然。
  临别之际,绿儿与他约定,不日再返,去观赏大漠苍茫。
  可是········
  他终究未能赴约。
  那日相思湾发大水,淹毁稻畜无数,幸而人们并无伤亡。
  不知谁人告知众人,城主的小公子与那个神女似乎颇为熟悉。
  而后,只他一人折在了那场水灾中,带着他已然故去的伙伴,弃尸荒野。
  然而那场灾难并非绿儿所致,不过是山林树木毁尽,天灾人祸罢了。
  数日后,有人惊呼瞧见山林有女子悲戚呼喊,白衣蓝玉,消失虚无中。
  几乎同时而来一场大涝,冲得相思湾人畜尽灭,消失无痕。
  他们忘记了之前,相思湾也曾有过天灾人难。
  那时候,相思湾天降大旱三年已久,无水多灾早为常事,惹得城民怨四起,哀鸿遍地。
  因多次救灾无望,城主便被寄于神灵之身,大设祭祀。
  其中有名为尹霜者,九设祭坛,诚心相愿,终得一山仙者授予秘术——以心头血、鹿之角为引,于相思湾内神山之中设下锁兽阵,使神女困之,便可以大水治旱,但布阵施术者需日夜熬受侵蚀之苦,寿元骤减,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本就是逆天而行,庸有善果呵。
  仙者隐晦不明地看着尹霜,叮嘱她不得将这天机秘术泄出后便再不见踪影。
  只余下风飒飒作响,不远长天尸横遍野,流民四窜,以人肉为食鲜血为饮,惨不能睹。
  银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攥紧了一双纤细的手。
  她也不想这样啊··~···
  奈何········
  婆娑月光满夜萧索下,干涸的相思湾落入一柄细长的鹿角,并着淋漓而下的朱红,白光大盛中有银辉鹿形若隐若现,顷刻间浪水如注,由天际潺潺降入相思湾,淹没这一瞬的万民欢欣吼叫之声。
  “你这个水灾兆星反成旱灾瑞星的感觉可好?”
  有仙者自远方而来,徐徐而立,笑而问曰。
  绿儿囚于阵中冷笑:“蒙君厚恩,来日定当尽绵薄之力以报。”
  仙者摇头:“积德胜屠。”
  “怪物!”
  有凄厉叫声彻嘹,下一刻相思湾主城周边围上层层持刀拿棒之徒,凶神恶煞中不乏怯怯。
  绿儿的眼刹那猩红,额上双角愈发尖利,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便要越身而上。
  可是却没想到,又见到他了。
  他胖了些,气色很好,想必这一世是投生在官宦人家。
  上一世他未成年而夭折,死之前还曾饥不择食拿她的手当鸡腿啃。
  绿儿冲他呲牙,他瞪着眼跌坐在地,不明白为何她看起来格外青睐自己。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绿儿往他膝上一坐,同他鼻尖挨着鼻尖,“我还指望着你呢。”
  于是绿儿附在书里,他日日都上书房苦读,二人渐渐混熟了。
  他好奇她为何藏身书中,绿儿着自己的头发,道是从前有个道人不满她逞勇好斗为祸人间,趁一次恶战后把奄奄一息的她封在了书里。
  “很可恶,是不是?”
  趁人之危非君子也,他深以为然。于是绿儿趁热打铁:“那,既然如此,不如你解救我出来?”
  举手之劳,只需他三滴热血,他却讷讷不语。知道事情是不成了,绿儿冷哼一声钻回书里。
  这一觉睡得漫长,醒来后世事已大变。家道没落,他又瘦回原来的样子,人拔高了。
  只是人还是一样傻,抓着她的袖子眼圈泛红,生怕她下一刻就会跑了似的。
  他原来一直将她附身的书带在身边。
  绿儿劝他,在相思湾凶险,更何况他是前城主之子,前途未卜,不如早日辞官。
  他却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说得认真:“都会好的,我要是辞官了,谁来养你呢?”
  绿儿这次没吭声,只是将他的手握紧了。
  几年后俸禄见长,他不但能维持二人生计,还赎回了旧宅,在水池旁种下几株雅致的玉兰,早春凉风一吹,满庭院都是花香。
  如他所言,一切都是好的。唯一不圆满的是家里还缺个替他操持家计的内人,几次旁敲侧击都被他含糊带过:“要什么内人?我有绿儿你就够了。”
  绿儿渐渐地就不再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五年,直到他因旧事触怒城主,当即被问斩。
  行刑台上,他拉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因一己私心困了她这么多年。
  又问她,若有来生,愿不愿意做他的妻?
  她没有回答,任热血泼溅在脸上。绿儿放开他,看着死去的他再度睁开赤金色的眼睛。
  原来最后一世是情劫。
  人生八苦,世事百态,凡人已全部历尽。
  神魂归位,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多年前封她入书,告诫她少做业障,潜心修行的谪仙。
  他让她潜心修行,她便陪他走完他十世历练,以期脱离桎梏。
  或许是伴他太久,真正分别时竟这样不舍。
  残破书卷掉落在地。
  看着绿儿远去,仙人微笑着转身离开。绿儿周身白雾缭绕,是得道之兆。
  这一世相守,渡他,也渡她。
  他并无遗憾,只希望她也一样得偿所愿。
  春日,晨光正好,花香馥郁。
  绿儿从睡梦中醒来时,身旁正坐着阎魔大人。
  她抬头去看手里昨日被自己搅成一团乱麻的红线,月老告假,阎魔大人和月老关系好,想着绿儿不过一个闲人,竟把月老的工作硬塞给绿儿,没人陪着玩儿,甚是不开心。
  绿儿脖子里的铃铛也叮叮当当响起来。
  “我已经能化形了,为什么还要戴这么蠢的东西!”
  “为了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啊!谁让你总是那么笨,出门就忘了回家的路!”
  “绿儿……”
  不过出门三日的阎魔大人归来时却已是气息奄奄,青衫满是血污,已是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吓得绿儿连忙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大人,你这是做了什么·······”
  绿儿却并不知道不知,自己的声音里满是哭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后怕。
  等了许久,阎魔大人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紧了她,嘴角挂笑,陷入昏迷。
  待阎魔大人痊愈,已是一月之后,冥界封锁了消息。阎魔大人便一直留在了这里。
  绿儿则用尽浑身解数,他缄口不言。对于那天,他似是忘记了一般。
  “大人,我要出门一趟。”绿儿娇笑嫣然,头顶莹白的珍珠发饰熠熠生辉。
  “你要去做什么?”
  丘山的玉兰花开了,我要去看花。身影早已消逝在天际,声音才缓缓荡了过来。
  她最爱玉兰,这,倒是千年不曾变。
  慕则与廖华相识是在丘山溪源处,他是玉兰花妖,她求他寻一朵最美的玉兰花给洛煜做贺礼。千年前,洛煜历劫成仙的日子,她记性这么差,却从来没有忘过。
  为何要寻一朵玉兰花呢?
  或许是执念吧,慕则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却在这时,一根红线从鹿角上飘然而下,落在手中的玉兰花上。
  这是同心结吧?本来还想讨你做媳妇,看来你已经有主了啊。廖华甚是惋惜,然后起身离去,那花,当是赠予佳人了。
  慕则握着手中断了的红线慌慌张张往回赶。
  她蓦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他曾执一枝玉兰簪在自己的发髻。翩翩公子,衣着青衫,手执玉兰,温润如玉,她爱的人自是美不胜收。或许,从那时起,洛煜和玉兰都成了她此生的执念。
  她早就不应存在,早就该魂飞魄散,或许是百年前,或许是千年前。洛煜以同心结为引缚住她的魂魄,却阻挡不了她日益消散的生机和记忆。
  他总是携了火烧雷炙的伤回来,逆天而行的代价,他承受了千年。
  奈何为妻,偏偏忘记这一切。回光返照之际记起这一切,是不是也算做终不负你。
  身子越来越轻,五识渐失,同心结散,不过是两人俱亡。这辈子,终究是拖累你。
  慕则莞尔一笑,把红线绕在无名指上,这样,是不是就能与你永世不散?
  疾风翻动书页,有美一人,头生鹿角,跃然纸上。见证他曾为世情所困,也因它而重获荣光。
  他们没有在说你。仙者急急拂袖止之。
  只见在那锦江岸畔被围于中央的人衣不遮体,形如枯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之处,口中则是压抑不住的痛呼。
  人群中有胆大者上前一步,棍棒挑之,看清这恐怖之物的面庞后惊呼出声:“顾述!”便有人暗自猜测:“顾述定是妖魔之物!锦州大旱没准正是他所为之今夜许是神灵使天谴降下,让他失去以往的法力,才会有大水过来!”众人哗然,随即仗着想象中的神灵纷纷义愤填膺地要求:“为非作歹的妖魔之物!快杀了他,杀了他!”
  夫诸獠牙突显:德又何善!
  仙者闭而不语。
  “扑通!”
  随着众声令下,顾述被锈刀戳心,投入锦江之中,溅起水花三千,很快便化为了白烟袅袅,消散在天地之中。
  仙者见状怅然太息:阵该破了。
  耳畔响起长长鹿鸣,夫诸破水而出,额角寒光乍现。
  众人望着这从锦江中越出的白鹿茫茫然不知所措,但眼见白鹿丝厘蜕变作一美貌女孩,额上双角折射着清冷月光,明眸闪着猩红,心底终于升起乌云般层层笼罩的恐惧。
  这才是真正的怪物啊!
  天将曈昽,锦州遍地的水,混着朱红的鲜血,渗进久旱干裂的土壤中,踩在脚底竟柔软起来。仙者在夫诸鹿角下节节败退,身形摇摇欲坠:夫诸
  近败时仙者闭上了眼。
  明知逆天而行非善果,胡为之,该罚。
  在夫诸的最后一击之下,仙者终于败阵,化成朵朵玉兰飘弥漫天,落在夫诸的肩头,锦江的水中。
  夫诸坐在水中的石头上,掬起了一捧水,又随之付诸东流。
  善果恶果,焉知所得。所以那以己为大的顾述,万千不分青红皂白的流民,也不过是善得恶,恶得善,不了了之。
  而夫诸此后奋力挣脱桎梏,游历天地间,不顾百姓危亡,只为寻着那双可让她毫不犹豫停下的眸。
  在这一瞬间她想过很多想法,有过各种认可,甚至之前她也嫌弃过,鄙夷过这个人,只是到了这样的时刻,她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边的经纪人还一脸期待的看着她,似乎是希望她可以说出什么让人满意的答复。
  可是······
  究竟什么是让人满意的呢?
  究竟什么是该说的?
  什么是不该说的呢?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了。
  于是,素来能说会道的,被媒体记者评论最喜欢采访的女艺人的徐笙绿,突然的沉默了。
  她就像是耳朵突然失聪,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想靠近。
  仿佛像是戏里唱的那样,遭人诬陷,家族倒闭,落魄的富家少爷偷跑出来,被人所救,留在那人家里报恩,那一天红妆十里,那是我永远无法触碰的高度。
  二姐同样也受宠,她虽然不是嫡长女,但偏偏是最受宠的二夫人所生的。于是,刚一出生她便定下了娃娃亲,和邻居的破势哥哥手牵手私奔,一起去了那个叫做荒的大人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