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经年不朽 9

  “小生唐突,以为洞内无人,姑娘莫怪。”
  青衣书生作揖拱手,苍白的面颊沾上两点红晕。
  “无妨。”
  得了洞内人首肯,书生仍端坐洞口,恪守男女之别,不敢越界。
  山洞外风雪大作,洞口毫无遮拦,书生身子羸弱,青衫单薄,自是抵挡不住。
  是夜,书生高热晕厥,危在旦夕。
  犭多即本无意于凡人生死,却见那书生躺卧之旁,晾着几幅被雪水浸湿的丹青。
  苍茫大漠,青空艳阳;湖水潋滟,垂柳扶风;亭台楼阁,游船画舫……
  她生来不详,被鲜山山神囿于此洞中,千百年间,只透过洞口窥得外界一二,从不知晓世间竟有如此景致。
  三日之后,书生醒转,鲜山雪止。
  “多谢仙人救命之恩。”书生伏地叩首。
  “我不是仙人。”赤瞳红裙的女子美目微阖,“是灾兽,犭多即。”
  书生听了这话不惧反笑,“早便听闻鲜山多神兽,小生有幸得遇。”
  书生自述独爱世间美景,只带两袖清风,笔墨纸砚,云游世间各处,以画记之。此次听闻鲜山有奇景,大雪纷飞下,山里艳红的萱冬花竞相开放,遂前来探访。
  “不知萱冬是何模样?”犭多即仰头看着书生,暗红的眸子里流出别样的光芒。
  “姑娘不曾见过?”书生讶异。
  “不曾。”犭多即别过头,不愿多话。
  书生并不追问,又向犭多即行了一礼,“鲜山雪止,小生不宜继续叨扰,姑娘既救我一命,小生无以为报,便以鲜山萱冬图相赠。”
  书生一去半月有余,犭多即被困此处千年,早已习惯寂寞,却叫书生点起了心里的火,日日灼得她不得安宁。
  却说那日书生出了犭多即的山洞,一路向东,果不其然,瞧见了成片艳红的萱冬,娇嫩的花瓣上残存着几点银白的落雪,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书生心中念着与犭多即之约,五日之内便将此图完成。书生去了那么多地方,画了许多奇景,却也觉得此图为其上佳之作。
  此前无意间寻访,便至犭多即洞内,书生此次有心再拜会,确是遍寻不得。如那撞入桃花源中之人一般,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此后,书生依旧遍访世间风景,画技愈发纯熟,不惑之年,有幸得王爷赏识,遂荐入宫中为画师。
  日日描摹宫中一致的景色,书生的画里逐渐少了灵气,遂上报告老还乡。
  书生四海游历,处处为家,何来故乡?
  心中挂念,唯鲜山尔。
  奈何与那犭多即仙兽缘浅,再探不得此前相遇之所。
  后来,书生于鲜山山麓开了个小铺子,以买画为生,于古稀之年去世。
  而书生去世这年,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其所存画作尽数毁于一场大火,烧成的灰烬竟是化作灰黑的蛾子,直往鲜山上飞去。
  最繁华的虞阳街上新开了一家酒楼,名叫“饕餮楼”,楼里无素肴小菜,无山珍海味,有的,是神兽异珍。
  天生异能的神兽让人做成吃食,真教人心驰神往,“饕餮楼”一时风头无两,楼前聚满了天南海北的食客,而真正能一饱口福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今日是三九最后一天,天冷得出奇,饕餮楼推出的新菜品名叫“冰焚火炙”,好不应景,这菜十日前就放出了菜名,为了争这吃食,竞标场面也尤为激烈,夺得三甲的食客只等今日巳时一到,酒楼门开,便可品得珍味。
  饕餮楼里,小二正在跟食客们说话,说的正是即将上桌的“犭多即”。
  “据说,犭多即生在鲜山,离此地有万里之遥,千山之远,它长得跟狗似的,不过形体更高大,皮毛更浓密,更悍猛,这畜生还会引火呢,若不是我们楼主智勇,定是擒不住这畜生。”
  有食客问他:“犭多即能引火,定是不怕火,这可怎么焚,还冰焚,这就是个噱头忽悠人的吧?”
  小二笑嘻嘻地也不与他理论,只说“一会儿您就知道啦”。
  说话间,便有人招呼大家去后院参观如何炮制犭多即,并一再嘱咐大家穿厚一点。
  还没跨过院门,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气,三位食客赶忙裹紧了裘皮大氅揣好了暖炉。
  天气本来就冷,那锦鲤池子都冻上了厚厚一层冰,后院还堆了好些颜色各异的冰块。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见一只硕大的猛兽关在玄铁笼里被推上了湖面,一众人拿着浑浊的凉水直接往犭多即身上泼,犭多即被惹怒了,一团火从口鼻中喷薄而出,烧红了玄铁笼子。神厨看它喷火了,赶忙让人用那些冰块把笼子围起来,每围一层便用水往上浇一次,像这样足足封了三层。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众人只见神厨拿小榔头往冰墙上一敲,那冰就“咔咔”的碎成块,掉在了地上,而那犭多即早已焦作漆黑一团。
  神厨手起刀落,一张完整的皮子便剥了下来,焦黑的皮里是肥嫩鲜美的肉,飞刀之下,蝉翼似的薄片玲珑剔透,细若银线的肉丝滑如锦缎,配以两朵红蔷一撮白雪,在神厨的精细摆盘下,一道“冰焚火炙”就做好了。
  佳肴奉上,模糊看去竟是一张“欲说还休美人颜”,那精致的摆盘分明是一笑靥如花的女孩子!
  食客们夹了一缕肉丝放进嘴里,一时持箸无言,明明没看到放什么佐料,却吃出了酸甜苦辣咸,真不愧为神厨。
  犭多即为了御寒定会引火,神厨令人以冰水浇之,又以冰块围之,使热气不能外泄,狭猝的空间里犭多即就这样把自己活活闷死烧死了。
  那凉水里、冰块里冻的便是调好了的佐料。
  只是,食客们不知,为了捕捉神兽,饕餮楼主竟然以一个女孩作为诱饵,天罗地网之下,众人眼看着那女孩同犭多即被锁进玄铁笼子,化为了齑粉。
  皑皑雪土,潋滟蔷薇自雪中傲立而生,一珠珠红得刺目嫣然,却又诡异得慑人心神。
  顾岸盯着满园的魑魅蔷薇,心中隐隐发怵,他至今也想不通——她,怎么会喜欢这般妖异之物。
  顾岸轻叹间,有婀娜佳人轻然而至,身姿袅袅,一双赤眸似灼灼秋水。
  “赤颜,你总算肯见我了。”顾岸连跑过去,拉过佳人的纤纤细手,眼中有点点星光闪过:“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想要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女子睨了一眼,施然浅笑,目光却只在他的身上一扫而过,眸底有几分道不明的情愫。
  不知何时,一只白蛾于湛蓝穹空翩然而至,扑棱了几下翅膀,静落在漫漫蔷薇的一支之上。
  几日后的一个清早,落雪纷纷,冰寒彻骨。赤颜独自穿行在郊野的森森坟地里。手中,握着一支娇艳欲滴的赤红蔷薇。
  最终,她在一座矮矮残破的墓碑前住了脚。
  黄土厚雪下,里面躺着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孤寡老人,几年前,唯一的儿子突遭横祸,葬身火海,烧的连点灰也不曾留下。
  而今,总算团聚了罢,即便这儿子从未孝顺于她。赤颜轻叹一声,缓缓放下手中的蔷薇离去。
  鲜山下,今年的梅花开的极盛,顾岸别下一朵小梅,动作轻熟地馆在怀中有着如墨青丝的女子鬓上。
  “赤颜,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他将唇贴在她的耳畔,眼中有深深眷恋。
  一早,顾岸休妻弃子之事已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曾经,他的妻子为了嫁他,不惜与家中一刀两断,抛弃了富贵荣华,到头来人老珠黄却落得这步田地。
  赤颜娇笑,绕似嗔怒却又带三分打趣:“可你对你的结发妻子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雪满枝头,有微风渐次拂面,她分明看到,一只黑蛾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数圈,久至不落。
  (三)
  顾岸横死,于赏梅后的第二天。
  听人说,当天夜里,顾岸正在自己家的楼阁里阅书识志,不知怎么,全身突然起了大火,引燃了整个书斋,顷刻间,火海一片。
  赤颜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拿着修枝钳理着满园的蔷薇,不出所料,今早院里果然开出一只新花,已是整整八十一只魂了。
  她抚鬓浅笑,世人鲜知,她乃是上古神兽犭多即,只听书中言她是灭世灾星。她嗤笑,难道这世人之心就皆是良善吗。
  赤颜静望,这满院的蔷薇都是她摄来的恶魂,透过斑驳光影,她看到尽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嘴脸。
  她轻叹,终还是狠不下心让他们灰飞烟灭,只好等他们所负之人离世,携他们困居在蔷薇中的魂去赎罪。
  远处,一只灰蛾翻飞而来。
  自古有云,白蛾报丧,黑蛾兆亡,灰蛾传信。
  赤颜一笑,看来蛾族是来给她传信了。她抬手,玉指微曲。
  片刻,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了,她已在这儿呆了近七年,是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我生于冬雪初融的鲜山,那年蔷薇开的格外早,我满心欢喜的以为是我的出生带来的福泽,不由得咧嘴大笑,而后满山蔷薇就被一把无名火迅速烧了个干净。我愣了许久方醒悟,这哪是什么福泽,老天爷不过想告诉我,任何东西都会被我的火焰毁的面目全非。
  我是身带灾火的异兽,张口便是不可控制的熊熊烈火。是以我这一生从不敢开口讲话,除了初生时的一笑,唯一一次开口,便是在遇着了夏侯垣之后。
  鲜山偏僻,多凶猛异兽,常年不见人烟。可我见着一个人,素白衣衫,全身唯一的武器不过一把防身佩剑,生的倒是极好看。
  彼时我道行不深,血色瞳孔怎么也掩不去,怕吓着他,我不说话,顺带连眼也闭了起来。
  他叫了我一声,见我不回话,接着一声轻笑:“姑娘为何装聋作哑?”我想他应是看见了我轻颤的眼睫,那是似清泉入耳的声音激起的一层层涟漪。
  我悄悄睁了眼,他一点没被吓着,反而坐下同我讲了许多话。
  他说他叫夏侯垣,此番是为了寻一只叫犭多即的神兽,我等着他说明原因,他却将话锋一转:“你为何不答话?你是哑巴?”
  想来我一生不能开口,与哑巴也无异,便认真点了点头。
  他神色复杂,问我的名字。我老实摇头,想着犭多即大概算不得名字。
  “我叫你阿即吧,即时的即。”
  阿及?这名字真难听,我皱了皱眉,却还是应下。
  我不知他口中的阿即便是“犭多即”的即,亦如我不知那次初见他便早已识破我的身份。
  我在鲜山上住了许多年,因着初生的那场大火,没有任何活物敢与我亲近,可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同我讲话,愿意陪着我,那人我不了解,但我选择相信他,只因他给了我全部的信任。
  ————
  被阵法困住时,夏侯垣的面色在一群人中不甚清晰,旁边领头人对他一拜:“这些时日委屈将军了。”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了反应,他则行至我身前,温润笑意一如往常,“阿即,以后不要轻信人类了。”
  两军交战,若要不费一兵一卒战退敌军,得神兽相助再好不过,夏侯垣便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才孤身一人上了鲜山。
  我被关在贴符的铁笼里,期间夏侯垣来过一次,来劝我降退敌军。
  “阿即…我别无他法,你若是答应……”
  我缓缓摇头,看着他的目光逐渐黯淡。
  ·········
  敌军来势汹汹,城破已成定局,他叹息着将符咒揭掉,朝我摆手:“阿即,你走吧,以后不要轻信人类了。”
  我想了想,郑重在他手上写下一句“多谢”。
  多谢他在最后关头,仍然没有强迫我。
  我背对夏侯垣,头一次对他开口说话:“这些命债,总要还的,神兽作孽,更是要遭到天谴。”
  无名火起,人死骨枯,三十万敌军无一生还,这座城,还是守住了。
  ··········
  我死于鲜山隆隆冬日,迷蒙中似有故人折一朵蔷薇踏雪而来,“阿即,我便叫你阿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