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经年不朽 8

  六月初七,子时初,白色的雾气渐渐弥漫开来,似乎还夹杂着寒鸦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已分不清,哪里是来路,哪里才是归途
  神界的往生路口,一白衣男子执一把破旧油伞,喃喃自语,神色看着有些着急。
  忽有铃声传来,只见伶仃婆提着渡魂灯缓步走来,声音有些沙哑,不辨喜怒,“我们又见面了,熏池大人。”
  “你认得我?”
  “当然,老婆子我可是神界的渡魂人。”
  “你说‘又’,那我以前可是来过?我,我不记得了。”
  “每年的六月初七这天你都会来,大概得有一千年了。”
  “那你可知我为何来此?”
  “寻一女子。”
  “女子,谁?”
  “神火兽狏即,你说她叫绿儿。”
  “绿儿··········绿儿········.我怎么记不得了”
  当时,她因曾追随蚩尤而被神界唾弃,沦为巫兽,圈禁于神山。
  绿儿从未出过神山,常听灵娥们说起山外的景象,羡慕不已。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甚是狼狈,七窍生烟不说,衣服还烧破了好几个洞。
  绿儿碰水即会被灼伤,但却偏偏落入时常打坐的神池里,不仅蒸干了池水,还烧焦了他的大片异常珍贵的血茜草。
  也许缘分本就总是这般不期而遇吧,一切都那么自然,悄然而至。不知道究竟是是谁迷了谁的眼,谁又乱了谁的心?
  她以重伤不宜跋涉为由,硬是赖在了他居住的神山,美其名曰:静心休养
  她的存在让他的世界从冷色调变成了暖色调,从最开始的不耐到慢慢喜欢上这只叽叽喳喳、如火般温暖的小家伙,他心头的冰雪也渐渐融化了。
  下雨时他总是执伞而立,牢牢地把她禁锢在怀里,生怕伤了她。
  和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他们的爱情引起了神界的震怒,下令诛杀绿儿。
  六月初七的混战中,两人皆重伤,他被上古玄冰禁锢,寒入肺腑,昏迷不醒。
  绿儿试图化冰,却无济于事,心下大恸,冒着神魂俱灭的危险准备以她的命换他的命,绿儿拼命扑火阻拦,却只能眼睁睁看她自燃。
  她静静地躺在他胸前,抚摸昔日熟悉的轮廓,泪缱绻不止,“这世间多少故事,起笔不同,落笔却原来早已注定,对不起,公子,我走后,莫要思也莫要寻,然后找一个神女成亲吧,这样九重天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熹光微转,斗转星移。
  一人独撑伞,如何到白头?
  “婆婆,谢谢你。”孟婆的渡魂灯里传来清脆的女声。
  “唉,你为何不告诉他你其实?”
  渡魂灯里的声音有些落寞和迟疑,“我现在只是寄居在灯里的一缕残魂而已,与其再次绝望,不如两相忘”
  即使再也没有记起你,我亦然记得那种被你温暖过的感觉,时光流转,也许我们会再次相见
  世人以为的相思湾的最南端,常年无冬无雪,只有春夏。
  可那一年,画师橘游历神山归来,在朝堂之上献出《神山冬景图》,神山风光皆了然于画上。
  献图归乡的画师顿时名声大振,但却入了梦魇,时常见一红衣女子在梦中出现,肤白如雪,巧笑倩兮。
  数月以来,每每从梦中醒来,唯剩春风徐徐,梦里佳人的容貌也一直模糊,只有那抹红衣,深深地印与他眼底。
  又一年,画师母丧。
  那一天,雪纷扬,相思湾似被雪一夜间埋葬。
  大雪交割,岩下雪如尘;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罗万朵云。
  画师立于母亲棺椁之前,身侧凄楚。忽闻身后有一女声传来:你喜欢雪吗?
  他惊觉,转身见一女子,双脚赤裸踏雪而来,身上的红衣似鲜血印入眼底,嘴角噙满笑意。
  “姑娘是··········”
  “我啊,我没有名字。”
  “姑娘踏雪而来,我唤姑娘雪姬可好?”
  女子上前一步,目光灼热:“雪姬吗?好像什么时候有点熟悉呢,印象里应该真的有过这个吧·········”
  他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却是主动执起他的手,莞尔一笑。
  虽是寒冬,但她的笑,俨然如朱砂,滴进他干涸的心里,渲染开来。
  那一年,化身雪姬的神兽下嫁画师,他早前便已知道她非我族类,心下并无惊奇。
  三年间,二人真情流露,痴心相守,他与市井之间卖画为生,亦有雪姬陪伴左右。
  她曾问过他:“作了那么多的画,最喜欢的是哪一幅。”
  “我曾经给城主奉上过一幅冬景图,那是我毕生心血,皆在那里。”
  虽是真心之话,却也让雪姬心下默然:自梦境相遇已三年有余,以画为生的画师,却没有给自己心爱之人画过一幅画像。
  他不作,她亦不说。
  只有误会遇见加深,终有破土而出的那天。
  次月,村口发生大火。
  在火场里有人看见一红衣女子立于屋前。他得知此事,心下惶恐,遇找雪姬询问此事。
  那日,相思湾下了第二场雪,却也是最后一场。
  雪姬自幼在神山长大,但从未下过山,只因最致命的是:她所在之处,必有火灾。
  与他厮守,强行压制自身,终遭法术反噬。
  风声鹤唳,红衣的阿雪,赤脚站在雪地里,一如初见之时。
  “官人,我的脚好疼。”
  水火难相容,终归是到了这一天。
  “其实我,一直很想看到你为我作画,此生不忘,惟愿来生长相守。”
  如今,天地间已无雪姬,只有雪花飘落天地,坠落成霜。
  后来他经常抱着一幅画坐在村口,独自守着这棵树,守着那幅画。
  画里所画的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踏雪而来,却也饮血而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雪姬当初问他最喜欢的是哪幅画,他没有说的话是。
  毕生的心血,那幅冬景图,最珍贵之处在于——因为它,才能遇见你。
  生生世世,也只有他一人来守。
  “君若能斩杀那雪姬,相位公侯,珠玉美人,任君挑选。”
  她记得上一世的自己曾经听过这样的话,那时候他一人走在密林里,想起城主在那华贵宫殿里一边欣赏美人起舞,一边随意地许诺,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
  窸窣的声音不时传来,他紧盯着四周,手中利剑随时准备出鞘。
  “嗖”的一声伴着利剑出鞘的声音,他细一看去,是一只兔子。那剑已没过了兔心,明显没了生机。
  又只听“轰”的一声,密林另一边突兀地传来树木轰然倒下的声音,隐约有火起的样子。他追过去前方焦木倾倒。
  远远的,他看见火中有个女子,红衣长发长身玉立。那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红眼朱唇,转瞬不见影踪。
  而引起这灾异的姑娘,他却寻不见。
  他只好放出豢养的飞蛾寻觅它踪迹。他一路追寻而去,最后竟停在了一座雪山山麓。
  他半信半疑地登上这座山,到了半山腰,他忽然发现,其实这根本不是雪山,漫山遍野开遍蔷薇。
  那不知何时消失的姑娘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来不及多想,只记得那城主在靡乐阵阵里虚伪地承诺:“我倒要看看那家伙即到底有什么能耐,若是君能斩杀它,一切嘉奖凭君挑选。”
  他忘记了危险,一剑用尽全力,谁知那姑娘即反应极其灵敏,侧身而去。
  他一击不中,心中开始害怕,它却没想放过他。他拼死抵抗,还是被重伤,最终他拼尽全力,谁想那剑刃竟穿过了她的胸口。他看着犭她倒下,不顾伤口血流不止,疯了一般笑着。
  她死了,从此,他所求皆得。
  可是在他的目光里忽然多出了恐惧。
  从山巅上缓缓走下来的,狗一般大小,赤红双眼,洁白尾巴,身边还飞着他精心豢养的飞蛾。
  足踏赤焰,所经之处,蔷薇尽枯化为焦土。
  他精心豢养的飞蛾飞在那个姑娘的旁边,熟悉得像多年未见的好友。
  他忽然心惊胆战。
  直到他被击倒在地他也不敢相信,明明被他一剑穿心,怎么还在?
  她的眼睛里映出他赤红的双目,他忽然发狂一般地喊:“不可能!”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她身边忽然多出了十数个女子,红衫玉立。又仿佛看见白骨累累,剑埋焦土。
  赤眼,朱唇,白尾。
  这就是他最后所看见的。
  火焰在他身边燃起,而他努力睁眼看向相思湾的方向,最终不甘地闭上眼。
  朱门显贵一场空。
  火焰熄灭之后,在那个地方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蔷薇,就像这满山的蔷薇一样。
  绿儿看了看那朵蔷薇,随即奔向山下那金碧辉煌的宫殿。
  歌舞升平的大殿里,荒诞的城主因为一时兴起而追杀她,随口许下的无边富贵,最终埋葬了他的性命,甚至是这个城的命运。
  这座山又重新变回了那座雪山。
  谁也不知道,其实她居住的神山顶上,是终年不化的雪,冰冷彻骨。
  就像谁也不知道,其实那一天鲜山上积雪消融,雪水流经之地,蔷薇盛放,远远看去像是火焰一般。
  他自得了信,日夜惴惴,本想立时骑驴回乡,转念想到自己功名未就,又觉无颜,无奈只好整日游荡。
  他少年失怙,家境贫寒,全凭寡母纺纱卖绣将他养大,掏心掏肺供他念书上京,只等他及第做官,好光耀门楣封妻荫子。
  奈何时运不济屡试不第,教他无颜见江东父老。
  于是,他就只能歪在老驴背上,想到此处便接连叹气。
  恰值黄昏,前路茫茫山间难行,他懒怠再向前,索性赶着驴往回走,寻一个宿处。
  山坳口一间小小旅店,年久失修摇摇欲倒,其畔植蔷薇满丛,薄雪覆顶。
  他想也不想,一头撞进旅店。
  店中光线昏昧不明,只一破案、一少女,案上摆一只火炉,炉上架一只酒瓮,瓮中烧着滚热老酒。
  他吓了一跳,莫不是黑店?
  他急急转身欲走,头一抬却不见了去路。
  酒香扑鼻,他回身,飞蛾扑火般似受了勾引。
  于是,他走到案边盘腿坐下,眼睛盯着炉火:“姑娘,这是什么酒?”
  那红衫少女头也未抬:“黄梁酒。”
  他心里打起了鼓。他总有些不安,觉着这事不大对头,可要是细说,却又说不上来。
  于是只好说:“这名好似在哪听过……”
  少女嫣然一笑:“事有凑巧,无独有偶。”
  他正要说话,可巧那少女斟了酒过来,手一抬塞入他掌中,轻衣薄衫遮住半截皓腕,说不出的风情。
  他只觉中了蛊,接过酒咕嘟咕嘟便饮了下去。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有些睁不开眼,也不知这煮酒的姑娘是虚是实,亦难辨自己置身梦外梦中。
  他不曾回乡探母,反是如愿殿试及第,授高官,领厚禄。
  继而娶娇妻,育爱子。
  不过短短十年,富贵荣华位极人臣。他这一生着实无比光鲜。
  忽有一日,龙颜大悦,问他:“卿多年不曾回乡,可想过衣锦荣归?”
  他这才恍然想起,他已十年不曾回家了,便连久病的寡母也失了联系。
  为人子女,此举着实不堪。
  他惶惶请罪:“臣祈回乡探母——”又拟定归期,携上妻儿老小、金银珠宝,浩浩荡荡归乡去了。
  夜宿山间,住一年久失修摇摇欲倒的小旅店,店中只一红衫少女,正席地煮酒。
  他觉着眼熟,便问:“这是什么酒?”
  “亏心酒。”
  李直听罢,不免心虚。
  他耽于功名利禄十余年,早已忘了根本,此次若不是他人提及,哪里能想得起自己过去、出身?
  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实属亏心!
  他愈想愈难堪,念及寡母丧夫守节,独力供养他至此,心中愧疚便堆积如山。后来索性眼一闭,晕厥过去。
  醒时身畔有浓重酒香,他不及辨别梦中梦外,急急牵驴回乡。
  店中一灯如豆,少女脱下美人皮,露出本来面目。
  她往瓮中添了酒,目视炉火,连连叹息:“时人重利而贱诺,耽于富贵荣华功名利禄。勿忘根本,此是正理。”
  倏忽又有客来,见她煮酒,问:“这是什么酒?”
  “黄梁酒。”
  “这名好似在哪听过。”
  “事有凑巧,无独有偶。”
  “……”
  来客满饮一杯,恍惚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