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当年事 7

  他是凶兽,长居碧水,与人定下三年鸳盟,离去时不知滋味。
  与那个人成亲后,喜穿红衣,仿佛每日都是他的新娘。
  他从摇晃的秋千上抱起贪凉的梦婆,梦婆总会偷偷亲上他的侧脸;他不在的夜里,梦婆时常枯坐到天明;他寄来的书信,她总会翻看许多遍。
  梦婆想到了阿孟,他总是亲自照料她,背着她到庭院中晒太阳,温柔的抚着她的青丝,眼中皆是缱绻宠溺······
  那个人也不曾辜负她。
  只是三年期满,她知道,那个人是他前世今生的妻,她不该毁了他的姻缘,便不断欺骗自己他愧对于他,离去时还可少些牵挂。
  梦婆无法等到他归来了。
  回到碧水,孤寂一百年,也好过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百年前,梦婆化作白鹤独居于烟雾缭绕的莲池。
  忽有一日,有如玉少年为博心上人一笑,涉水采莲,溺死。
  扑飞的蜻蜓吵醒了她,她感叹他的一片痴心,与他定下来生三年的鸳盟。
  水上烟雾渐散,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沉入水中的少年缓缓睁开眼,斯人已入梦。
  天地鸿蒙,周而复始。八卦衍生万物,五行偏颇下倒是出了许多奇兽。
  她便是其中之一。
  见之,遇火。
  偏生她不是个安生的性子,蹦蹦跳跳,走过之处,便有炽焰冲天而起。
  而这时,处处游玩的梦婆遇到了麻烦。
  是一只神鸟,扑棱着啄了她脚一口。代价是浑身羽毛化作飞灰。
  光秃秃的神鸟,惹得梦婆笑出声来。
  “你作甚要啄我?”
  梦婆化作人身,收了周身火焰,将神庙抱起来,摸着它光秃的身子。
  神鸟气极,“男女授受不亲,你倒是先放我下来!。”
  原是有了修为的神鸟。
  梦婆觉得稀奇,将他放在地上,还是说:“你作甚要啄我?”
  他化作人身,白衣泼墨,好一个翩翩模样。他横眉瞪眼:“你烧了多少地方?”
  原是梦婆烧了他的家,他气极,跟着梦婆去了许多地方,见她每过一处,便毁一处,气不过,便现身啄了她。
  修行不易,他本不愿招惹这得天独厚的姑娘。
  覆雪压枝的梅花,涟漪过处的清塘,草木菁菁的小洼。他细细算来,说得梦婆噎了半晌。
  “有·······这么多地方?唔,我都记不清了。”梦婆偏头想了许久,“倘使你不愿我到处放火,你便跟着我罢。”
  他瞪眼。
  “你说的那些地方不是被你救下来了么?”
  原来她早知道有人跟着她,她点火,那人便灭火。
  她未细究,只当是什么人又来多事,谁知竟是人间的一只鸟。
  他跟着梦婆走了。他说:“你的火焰不是能收起来么?”
  他说:“你看这儿多美,花香水美。”化作人身的他伸出手,一只蜻蜓停在了指尖。
  梦婆觉得稀奇了,便要去捉,哪知刚刚伸出手,小家伙便惊走了。
  “它为何不亲我?”
  到底是个小姑娘,他叹口气,看着梦婆那又要窜起的火焰。“你游走人间,烧了多少地方。他们都怕你。”
  “你跟着我,我便不放火。”梦婆轻哼一声,踏水而去。
  寒来暑往,他同梦婆走过许多地方。梦婆似乎对什么都不留恋,处处走,只是要他陪着。
  “我太无聊了啊,那些家伙也不出现了。”原来放火,不过是为了引人同她玩耍。
  “天下美景,梦儿,你为何不欢喜?”
  她从未考虑过,他会离去。她想着,他那么不愿意她放火,便是不会离去的。
  熟知,她还是想的太过美好。
  他走了,寿命有终,终究抵不过时间。
  梦婆气极,周身燃起火焰。
  “这些这么美。”她突然想起他说的话,想起他看着花草树木的满眼柔情。
  突然没了心思。她在一处山涧住下。这里有花有水。
  她突然觉得,她守护着他欢喜的东西,也许,他就回来了。
  又是一年夏,蜻蜓飞过,梦婆伸出手去接住,周身几只鹤还在戏水。
  只是,再没有那啄她的
  而另一边,城主从北市外带回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远远看着,就像一团燃烧的火。
  但紧接着就有道士上门,说相思湾藏有妖孽。城主直接挥手让人将那老道打了出去。
  大抵是被吓着了,城主回屋时那女子正瑟缩着身子发抖。
  他走过去将她揽入怀里细声安慰。女子泪眼朦胧地靠在他肩头,微咧的口中却有米粒大小的尖牙若隐若现。
  忽的一只手落在她头顶,女子动作一僵,他声音淡淡的,“乖一点。”
  夜里,城主做过一个梦。
  在梦里,他听见哔哔剥剥像是放爆竹的声音,抬头却看见一抹妖异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一名红衣女子侧脸对着他,似乎是笑了笑。
  他醒来之后整个脑子都是沉的,仿佛做了一场极累的梦。
  可那名红衣女子的形象却在心里越来越清晰。
  “前几日府里丢了一幅画。”他有些眷恋地用手摩挲着女子的脸颊,“若是再生动些就好了。”
  这话有些奇怪,女子却好似被吓着了不敢再动。
  他笑眯眯地拍了拍女子头顶,眼里却似乎带着一股寒气,“乖一点。”
  妖界和人界互不相通,但只要找到了路,通过那道墙也就不远了。
  坐在荷塘中的姑娘看了看瑟缩在城主身边的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女子,“画鬼?”
  “对呀。”他笑着,极开心的样子,“同是妖的话,找起来就会方便很多呢。”
  “妖?”姑娘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不是。”
  城主指了指她身处的荷塘,“你不是被关在此处么?”
  “我救你出去吧。”他认真地说。
  阿孟嘲弄地看了林枫一眼,起身向着他走去。
  “你要看清我是什么。”
  城主的眼睛睁得有点圆,似乎有些接受不了自己思念了多年的姑娘原来是自己错觉。
  他转身拉着画鬼便走了。那画鬼猝不及防被拉着走,美丽的脸庞带着一抹仓皇我见犹怜。
  阿孟撇了撇嘴,“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然而几日后他又来了,他朝她笑了笑便一头扎进了荷塘。
  阿孟被他吓了一跳,但紧接着便觉得腿上一松。他的头露了出来,“你看,我说了会放你出来。”
  阿孟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吐出一句,“你是傻瓜吗·······”
  城主想了想,向阿孟张开手认真道,“我不傻,我只是想抱抱你。”他一直都很想试试看,把火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
  他向阿孟走去。
  第一步,水开始沸腾,宽大的荷叶显露出一种枯黄;
  第二步,他的头发开始点燃;
  第三步,他身上浮满烫伤。
  她却是哭了。
  然而他终于用力把愣着的阿孟揽入怀中。
  他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身体片片成灰。
  “啊,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一片青邱之泽与我相守。
  她也没有名字,没有朋友,只有万千的丹顶鹤与我作伴。
  她是谁?这个问题在她心间缠绕了千年,她也苦苦追寻了千年。
  于是,她选择离开相思湾。
  而她所到之处,皆是大火一片。
  她很头疼每到一个地方总是有人对我喊打喊杀,直到一位青衫少年出现在我眼前。
  他说,她的出现在人间已经是违背天地规律。
  他还说,要收了我。
  从这少年口中,她知道了她是奈何桥边的那个女孩。
  其实,她第一次听到的一瞬间还是很激动,因为她第一次知道了我是有名字的,虽然名字不太好听,但总比没有好。
  可她不太想和这少年动手,毕竟年纪这么大了,如果欺负一位法力低微的少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可是,这少年死缠她不放。
  有天,阿孟实在被他缠着烦了,指尖幻化出一只赤蜻蜓。
  赤蜻蜓悄悄飞到青衫少年的头上,看着少年的头顶被炸出一个“蘑菇”,她的心情甚是不错。
  小孩子心性的阿孟和爱闹别扭的他建立一种奇怪的友谊,没有多余的对话,只有一见面就打打杀杀。
  可是他们之间谁也没有伤过谁,他们之间的默契只是恰好地点到为止。
  但是凡事总会有尽头,当阿孟真正了解什么是劫的时候,他们也走到了尽头。
  因为要完全化解火焰需要他的全部内丹,当青色内丹完全变成赤色的时候,内丹就会灰飞烟灭。
  没有内丹的他与没了灵魂的人无异,所以那时候若是阿孟还有意识,她一定会告诉他,为了自己,其实不值得。
  后来,她踏遍东海才找到龙宫入口,打伤了无数虾兵蟹将,掀翻了海底才见到东海龙王。
  她保证当时我的模样有多狼狈有多狼狈,东海龙王见她也只道一句,痴儿。
  这世上有太多痴男怨女了啊。
  她才不管什么痴儿,她只要那个人可以活着。
  后来,龙王也没有将他活,而阿孟则是为了等他转世又将自己折磨了千年。
  如今,她有了过去,有了未来,只是这万千丹顶鹤和一片青邱之泽总归是少了些什么。
  莲花在摇曳,,丹顶鹤围绕在身旁,蜻蜓停立在她的指尖。
  那转世的少年问她,你是谁?
  她说,我是一个卖汤的,是你前世认识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今生遇到的第一个人。
  他又问,那你在干什么?
  她抬头,我在等一个人。
  他笑,那你为什么要等那个人?
  她亦笑,因为我们是朋友,很重要的朋友。
  妖食人心可增修为,火鸦跟着他是为了一颗人心。他承诺她,在他死后她可以刨了他的心,生吞活吃,由她。
  但前提是,他没死之前,她都得跟着他。她记得自己高傲的斜了他一眼道:“你区区凡身,不过百年寿命,不算其间祸福无常,你可别后悔。”
  她于是跟着他在战场上来来去去,他十分随意的给她封了个官职。低得不能再低,却无时不把她带在身边。
  打仗杀人,两军对骂,血色残阳。明明那么多次他都快死了,却又没死成,着实气煞了她。
  她看到他已经在他的帐篷里坐了三天,不吃不喝,无声无息。他的将士跪在帐外,等着他最后的命令。
  而她奉他的命令,拦着所有想要硬闯的人,他谁也不见。
  她在他十七岁时遇见的他,他在知晓她的身份后反而以自己的一颗人心做筹码,要她随他走。
  那里的荷花四季不败,那些白鹤笑得翅膀乱颤,她斜着眼睛看他,他骑着白马:“自是不悔。”
  现在他三十五岁,她一直在等他死,所以当知道他被赐死时,她其实是高兴的,可是他三天三夜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案前,案上放着他的长枪,死死的盯着看。
  她走到他身边,他抬起头来看她:“北市········”
  他似乎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明白这个事实。她知道,若他身后的北市抵死不降,北市的将军就会拼尽所有战到最后。
  可是现在他们降了。
  他的案上,一根长绳,一把匕首,一杯毒酒。
  他推翻了案上所有的东西,低首对他道:“我可以救你,这样的王、这样的城,没有什么值得你卖命的。”
  他笑了一声:“这里可以苟活,而我,却不可以苟活。”
  他战到了最后一步。她亦是跟着他十多年,终于看到了他死时的样子。
  也等到了那一身白袍银铠下那颗她等了十多年的人心。
  张开大翅将浑身伤痕的他护在翅下,他哈哈的笑了。
  最后一眼只是盯着这个陪在他身边十多年的妖,忽然伸手勾她俯耳贴近他的心脏,那颗心还在火热的跳动,却渐渐低去,低到再也听不见。
  那些妖怪嘲笑梦婆下界十多年一无所获,白白让个凡人给骗了。
  他们不知道,其实她还是得到了那颗人心,火红的,热烈的,里面的一种感情磅礴的压倒了那个人对城主的效忠,几乎将她烧成飞灰。
  她后来才想明白,其实她是妖啊,要一颗人心,又何必花那么长久的时间去等他老去,等他死在她面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