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知我意 14

  那时候,年轻的法师大多喜欢四处游历,寻觅人间之道。
  听说其中有一位佼佼者,途经那个拥有百年历史的神山时,听闻山上有妖怪,残害了许多百姓,便自告奋勇,上山降妖。
  这方圆千里内,无人不知神山妖怪的事,降妖之人数不胜数,却都是有去无回。
  那里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踏足的,这是他们共同认定的事实。
  城里的百姓也聘请过猎妖人,亦无结果,甚至主城里的捉妖世家,也不过是象征性的在那里走了一个过场,并没有谁太过于在意。
  于是,那一次突然而来的和尚,已鲜少有人相信了。
  可于小和尚而言,他人的信任,亦非所求。
  那里的山顶已经是一片雪白,终年覆雪,寸草不生。
  山顶有涓涓细流奔淌而下,因而除了山顶之外,皆郁郁葱葱。
  经过半日,小和尚沿着被人踏平的土路向上,越靠近山顶的地方,血迹尸骨越多。
  真糟糕啊,他顿时心中明了,看来这山中确有吃人的妖怪。
  再往上,逐步靠近水源,听到流水悦耳的声音,小和尚觉得口中干涩,便打算去取些水喝。
  夏日的阳光分外明媚,水面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看见对岸上有一个身影,穿着浅色纱衣,坐在岸边,一双玉腿没入水中,水面刚刚没及她的小腿,白皙得亮人眼。
  他怔愣一瞬,立刻意识到那是位女子,急忙偏开了头,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那女子素手舀起一汪清泉,淋在膝盖上,水滴顺着光洁的皮肤流回水中,美极了。
  小和尚手中转动念珠的速度不觉加快,额上冒出汗珠,口中越发干涩,只盼那女子快些洗完离开。
  那女子似乎是见了他,缓缓起身,纱衣垂落下来浮在水面上,形成一个荷叶般的圆。
  她汲水走来,目光看定这个贸然出现的和尚,双瞳如脚下泉水般清澈。
  “你头上无发,可是个真正清心寡欲之人?”
  那女子开口,声音酥软。小和尚转头,不明白女子话中意思。
  女子眼睑垂下,“还是说,你也要取我性命?”
  他顿悟了,这女子便是妖怪。
  他本想劝她回头是岸莫再害人,女子却不听,提了裙子旋身飞入空中。
  他立刻追去,一路追到了山顶,才知,这山顶终年覆盖的并非积雪,而是水晶。
  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也是有目的而来,你可知道,你的下场便与他们一样。”
  水晶旁边,尸骨未寒。小和尚不做多想,他一心为民除害,这妖,罪孽深重。
  但他并没有杀她,而是就地取了水晶的材,将女子封印其中。
  只是后来之事,才让他明白了女子闭眼之前那句话的意思。
  “你降得了我,可你降不了人类的贪婪之心。”她说这话时,口吻悲悯。“佛曰普度众生,可是,你我皆知,谁能渡的了谁,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最后一块噬魂珠碎片没有了,有些许光亮蔓延上来遮了她的脸,伴随着最后一丝阳光的消失。
  身后丛林中忽然传出吵嚷,无数百姓涌上来,挥舞着手中的工具,向地上那些水晶砸去。
  溅起的细屑飞扬又落下,被夜晚的凉风吹起,竟如落雪一般。断下来的水晶块,被争抢着揣入怀中。
  他只能在身后望着,伸出去的手,什么都阻止不了。
  没人在意他的呼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了争抢一块水晶而对同胞痛下杀手。
  他们,并非妖怪所害。
  一瞬间的,小和尚忽然想起,师父教他法术时曾告诫他的一句话。
  善恶,并非以物种可以区分。
  善与恶往往也只在一念之间。
  夜深人静,一轮朗月攀着宫墙外沿。后来的小和尚成了大和尚,他也总是忘不了之前的习惯,总是会披着月色直奔那个幽深的房间。
  那里好像还会有她似的。
  他确实觉得自己总会看见那个女子,好像那个女子在别人的眼睛里是近乎透明的。
  别看她的肌肤和衣裙都是白得单调,但她给的感觉却是格外真实。
  直到他听说了梦婆。
  梦婆并不是冥界卖汤的孟婆,这个梦婆是在神界,模样相比较冥界那个不修边幅的温柔女子要多了几分精致。
  冥界里的孟婆忘性极大,免不了出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岔子让阎魔大人来善后。
  可是她偏偏能力至上,熬的一锅美味的汤,在冥界甚至被称为业界良心,阎魔大人也就习惯了。
  可天上的梦婆就不同了,天上的梦婆却可以织出流光溢彩的梦。
  这个梦婆总是喜欢在梦境里控制别人,进入梦婆制造的梦中幻境以后,除非她愿意,否则就很难离开。
  梦婆喜欢先织美梦、再织噩梦,如同完成一整个乐章。南柯一梦、黄粱美梦、庄生晓梦,都是梦婆的杰作。
  他突然想到了,好像在什么时间里,他也是在梦中遇到了那个女子的。
  梦境里,他本是大户人家公子,常年带病卧床,终梦见自己身康体健,成了将军,又梦见行于雪野,被猛虎伏击。难以抵挡之际,却见有素白佳人躲于树后,他竟突然振奋精神杀掉老虎。
  “怎么不逃?若不是我,你早被吃掉了。”他责备她。
  他记得,那女子摸摸自己耳朵,尴尬地笑了。
  猛虎其实是她织的噩梦开头,如今竟被他给打死了,而她却从他看她的眼神里,读到了比美梦更令人沉迷的东西。
  他逐渐知道,这里其实是梦的边界,如同缺少背景的舞台,只有零星角色撑场面。而他也每天都拼命地完善这个美梦。夫
  此后,梦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竟偷偷学会了梦婆织梦的方法,将梦编织得疯狂绮丽。他成了城主,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可是,终在此夜,他借着酒劲提刀推开牢笼大门。里面空空如也,他慌忙摸向腰间,那女子也不见了。
  他疯狂寻找,遍寻不到玻玛的踪影,忽然灵机一动,独自策马向梦的边界奔去。果然,憔悴不堪的女子正蜷缩在雪地上,在拼命织着一张噩梦,她手指渗血,片片滴在雪白的袖口上。
  她一发现是他,就边哭边弯腰倒拖着噩梦向雪野深处逃去,可是她的脚已经被磨破了,很快便被他追上。
  她就是
  站在悬崖边,奋力将没织好的噩梦向他头顶抛去,他将噩梦劈成两半,它软软掉在地上,被马蹄踏碎。
  “不要·······”
  她的话被小和尚的利刃打断了。
  “噩梦没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裂痕吸了进去了。
  与噩梦恰恰相反。
  好梦留人睡,她便再也没醒过来,长久的睡眠耗尽了他的肉体。现实中的小公子陷入昏睡,半个月后,与世长辞。
  而她,终是没能来得及叫醒他。
  传说神山上,常年飘雪,无草木。
  她就时常坐在一块稀石上,例行公事地查看结,像过去的那个女子一样……
  结界之外,有一名身形消瘦的女子步履踉跄,行走在茫茫白雪之中。
  许是无聊了太久,d她动手将那女子召至自己面前。
  “你是来找我的吗?”
  女子长着清秀的面庞,看着眼前这个娇俏女子,有些害怕但是坚定地说到:“是,我来找这世上最美的玉石。”
  “愿意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当然。”
  女子出生在珠玉世家,幼年家道中落,被交好的世家收养。
  世家有一个儿子,年长女子三岁,是一个翩翩公子。
  二人从小指腹为婚,青梅竹马。
  当女子提到这个男子的时候,不算出色的面容浮现无比温柔的笑意。
  “你很爱他。”女子笃定到。
  “是。他是最好的人。”
  女子很羞涩,但是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
  “可是他不爱我,他有他心中的皎白月光。”
  女子曾经不止一次的看到,男子与一姿容妍丽的女子交谈甚欢。
  那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子,不仅容色倾城,而且制玉手法一流。
  反正相比于她这样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好得太多太多。
  女子记得小时曾听父辈提过,世上最好的玉石在神的那里
  于是,她想要找到最好的玉石,帮男子打动他的心上人,成全他的爱情。
  很普通的故事,那女子看起来略显失望。
  “我这里的玉石,放到人间,皆是求而不得的珍品。但是得到它,需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女子问道。
  “你看我这山头常年积雪,草木没有办法生长。我想要养植物,需要人的心头热血来培育。”
  她顿了顿,缓缓道:
  “拿你的心头热血,换一珍惜玉石,你愿意吗?”
  “我愿意。”女子回答。
  毫不迟疑地回答让她略感吃惊。
  “就算他不爱你,你也·····。”
  “他会娶我,不过是因为责任。他待我那样好,我不舍得仗着他的责任感,平白浪费他的一生。
  女子的脸色仿佛又苍白了一些,但眼中却有着倔强的坚强。
  “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最好的结局。我又何苦去做恶人呢?”
  她看着那个女子,心中有了一丝触动。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喜欢,可以喜欢到即使牺牲掉自己的幸福,也要成全对方的幸福。
  “我会如你所愿的。”
  男子今天特别高兴,因为他意外得到了一块珍惜玉石。
  他迫不及待地让那个制玉手艺一流的姑娘品鉴,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他想,等过几日玉石雕刻完工,他终于可以将他心里珍藏了那么多年的小青梅娶回家了。
  他最爱的姑娘,要戴着世上最美的玉石,欢欢喜喜地成为他的新娘。
  她叹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格外复杂,她通过法术看着男子毫不掩饰的欣喜之情,把玩了一会儿手中刚刚抽出绿芽的植物,忽地嗤笑出声:
  “痴人。”
  是啊,都是痴人,痴到最后,一切都迟了。
  “姑娘·····”茫茫中有人唤她,遥不可及,飘忽不定的。
  “姑娘········”温柔清浅的。
  何忆想这声音真好听,任性的凭那呼唤一遍又一遍,偏不肯醒。梦里她痴痴的样子,说你回来啦。
  “舍得醒了?”
  何忆察觉,只动嘴皮,澄澈的眸子锁着一团雾。
  回应并没如期而至。
  颔首,树下的人依旧眉目如画。却像有墨在素软宣纸上习习晕开,终究失了那百依百顺的温柔。
  “何忆”他起身盘坐树边,以手支颐,“给我说说过去吧。”
  “什么过去?”
  “就是·······我不知道的那些事。”
  何忆的眼中漫天风雪瞬息而起。
  像被人重重捶了鼻梁。这奇怪的感觉吓她一跳,倒收了心。
  “好。”
  在山上很久,细想想却没做什么。游山玩水是说好听了。不过有人陪着,发呆也是岁月静好。
  可不是他的。
  翻手云覆手雨的人凭什么静好?一人下万人上的他怎么静好?况天下彼时距他,一步之遥。
  何忆不是没起疑过自己的状况,究竟是过去还是正常的时间轨迹她也分不清楚了。
  就记得最初醒明明在冰洞里,身下是大且光滑的冰。她受重伤,醒一会又睡过去,再醒已是山清水秀,没丝毫生气。洞口的树奇形怪状,又凉又硬。
  “我懂了”何忆皱皱鼻子,抹下下颌的滴滴答答。
  她说他只怨何忆欺他失忆他你前程,却总是忘记要她的也还是他。
  何忆醒时眼角潮湿,午夜花里,看起来就是个温柔乡,心腹笑得别有深意,“万事俱备。”
  忽听有人问话,在一片嘈杂中是一瞬间就可以听到的声音,“听说这里有七情六欲,我不懂,想学。”
  这话说得好笑,何忆抬眸看过去,那姑娘一袭白衣和周身清冷气与此地格格不入,一本正经的样子显得更傻。
  她独自在山上久了觉得冷,下山听说有情不会冷,学情学义,学不懂人心。
  她也被盯上,事迹败露,灭顶之灾从天而降,生平唯一憾事,是不能一直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