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天亮之前 3

  那时候的她,厌弃这山上的一切,寸草不生,倒是遍地生玉,除了自己以外活物只剩偶然可遇的虎豹,那是它血液上涌唯一兴奋的时刻,藏匿、跟踪、乘其不备暴起,每每一击必杀,直到温热的血液入喉才能缓解长久饥饿带来的焦灼。
  说到这里,粟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尹错弦,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悲哀和她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
  她知道有些话即便能说得明白,但是其中的意味也只有真正经历过才会懂得。
  那个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遇过一只活物了,当那个血液淌着香味的人闯进这座山来时,她似有感应地回身凝视,然后俯冲下山。
  那个人让她觉得惊喜。
  她扑上去咬破这人喉咙时还想着不能喝太多,不能弄死,好久没有吃的了··········
  身下人晕死过去之后,她松口抬头,瞥见的是摔落的背篓和掉落的簌簌梨花,香气原来是它。
  待可怜的猎物受玉温养醒来,她让自己被驯养,至少这是个比起虎啊豹啊要厉害的存在,从拥有那株有香气的柔弱的美好的植物这点来看,跟着这个人似乎有更广阔的世界可以看。
  她想了想,决心与踏过的每一块玉告别,她要去那美好的有生气的有活物的地方去,这山间的一切她都受够了。
  而在出了神山界一天后,她突然痛苦倒地痉挛不止,腐败之气蔓延全身,声声嘶吼如碎石相碾刺耳不已。
  再睁眼,又回到了熟悉的洞穴,岩壁上嵌满的是清朗透明的玉,有光照进来,泛起一片氤氲的光晕,她在这团模糊里绝望地想,怕是永远离不开这里了。
  她又想起那去世间的一天所见,山河多情,河水潋滟,走兽飞禽何其有幸。
  在它嘶吼声中,那之前认定的人又分光拂气而来,噢,是了,它还没见过那众多的人。
  他揉着她长长的头发,不由引起她的颤栗,她的眼眸沾染上了些许水雾,那是让人心疼的模样。
  “真可怜,小家伙枉生了这副凶狠面貌,你该向这天地争一争,你也该改变了。”
  她在绝望中又生出莫名欢喜来,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在跌落尘埃之时,一粒种子突然生根发芽,转身之间又开出了一朵花。
  那个人时常上山来看她,即使虎豹的出现又恢复像往常一样固定,她依旧渴望他的血,而这宽厚的大人从来不会拒绝。
  她任由他给自己挽起长头发,任由她在自己发间簪花,用以自娱。
  他开怀大笑的样子竟令她的心狂跳不受控制。
  在某次捕猎走神被反抗的猎物呲了一口时,她终于意识到,它想做和他一样的人,却毫无办法。
  这次他在月夜中来,来与她诀别,又带了枝梨花,用坛子装着置于石床头。
  那时候,神山开始飘雪,他踏着雪色走,他的姑娘啊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是他囚着她这么多年,不时捉来猎物投放喂养。
  在恰好的时候策划一场相遇,让她只能看着他。
  可他没有那么多的筹码了,他不过区区一凡人,凭着那么点法力,乘着这只神兽战败兵解之际用秘法保全她,再禁锢在这一方山上,拼上一身气数本事换这些年,再留一段意外书生的记忆,这买卖很划算了。
  错就错在,那年他闯入那个神秘的后花园,见着了那位坐于锦簇花团中的贵客,一枝梨花探于她鬓角,她仰头灌酒庄重哀艳,风华逼人。
  库存的梨花白又多了几坛。
  他站在洞口,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窖藏的酒坛子,不得不感叹时光飞逝,转眼就是上万年。
  良久,他终于还是抱起其中一坛,沿着烂熟于心的道路走到山巅,路两旁是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反着涔涔的冷白。
  远方的天空飞来一只大雁,我伸出手去,一枝梨花就盘旋着落入我的手心。
  原来,又是春天了啊……
  于是又到了后来,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她终究是变成了之前的骄傲。
  抬手便拍开坛封,将花枝插进酒坛子里,浓醇的酒香四溢,却怎么也比不上当年的味道。
  比不上,他酿出来的味道。
  当年,奉天命捉拿逆贼,一路追至神山上空,混乱中,一名年轻的仙官负伤,坠落云头,正正砸到她面前,三丈大坑突兀的出现,吓得她躲进洞里半天没敢出来。
  后来他笑她“若不是我拼命爬进你的洞府,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救我了?是不是见死不救了?”
  “怎么可能呢??”
  她不乐意了,眼睛却是紧紧盯着他手下慢慢弥漫出香味的液体吞吞口水:“我很善良的!”
  “哈哈哈········”
  他笑的张扬,随即又为她盛了一碗,恭恭敬敬的双手捧了送至我面前:“来吧,善良的救命恩人,您请··········”
  浓醇的酒液流入肺腑,她静静的看着他疏朗的眉眼,第一次觉得这寸草无生的神山仿佛花开遍地,迷人的芳香一路蔓延,甜到心间。
  他养伤的日子,他们一直过得很愉快,他用大雁衔来的梨花枝与雪水酿酒,拿遍地的瑶碧为我点缀黑漆漆的洞府,而她只负责,吃、喝、睡。
  好不快活。
  快乐的时光好像总是过得特别快。
  直到有一天,他不再称我为救命恩人,而是唤她“绿儿”
  他看着她,乌黑的瞳仁里迸射出的是英气逼人的目光,浑身上下散发的是一个仙官该有的力量和魄力。
  她嗯一声,笑嘻嘻的拿手肘怼他的胸膛:“既然伤好啦,你就该走了吧?”
  “天界需要我,我不得不走,哪怕这前路是死,我也不得不去,”
  他拉住她的手,钢铁般的硬度里有炙热的温度传到她的掌心,只一瞬,就烫灼了她的双眼,朦胧中,他贴近我,低声叹:“小家伙,就在这神山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好。”
  他有雄心壮志,她愿意为他的责任一往无前,那么她能为他做的,便是与这无限的时光抗衡,天地山川,岁月变迁。
  心中有牵挂,连带的,勇气都比之前多了几分。
  时间!算什么。
  她等。
  等到故人来,再饮一坛梨花白。
  可是故人啊,远山的梨花又开了,你什么时候再来?
  风呜咽着呼啸而过,眼眶变得微湿了,她坐在山石上,看着远处的春暖花开,将手里的酒盏对着前方遥遥一敬。
  梨花白入腹,一起咽进去的,仿佛还有这么些年始终不愿流出的泪水,与深埋于心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
  她知道,她不会回来的。
  万年前那场大战何其惨烈,天上地下人人闻之摇头,千数忠勇,终究化成了十里坟冢。
  手里的酒不知何时洒了些许,索性全数倾于地上,梨花白的芳香盈满了空气。
  又是一年,梨花盛开,可花开四季,他们却相聚无期。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里便演变成了一种传说。
  说是太相思湾的最北边坐落着一个老城,说是老城,其实荒凉的可怕,名曰章北市,北市无草木多沙棘,在这北市五百里内,毫无人烟。
  她流浪至此时已是霜露既降之时,天地相连灰茫茫的一片。但她第一眼便看到了那里,翠绿的枝头上开满了殷红的花朵。
  这里,为何是春天之景?
  时间不允许她多想,还有半个时辰这城里的百姓便不再做生意了,她数了数身上的银两,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
  “好姑娘,你是外地人吧?那北市阿千万不要去,更何况你还是个柔弱女子。”
  老板娘清理完桌子,用警告的语气对她说了这句话。
  “那北市·········为何是春天之景?我沿途而来,周边的景色与北市有着天壤之别,让人着实困扰。”
  老板娘的这句话让她忽然想起了那娇艳的花朵。
  “那山上啊,是有妖居住的,名曰魇,五尾一角,浑身赤红。靠吸食人的灵气而活。在我们相思湾啊,最神圣的地方就是神山,最邪门的的就是这北市了,你瞧瞧那春天的景色,不觉得怪异吗?“
  老板娘丢下这句话,便一脸忌讳的摆摆手不再说下去,转身关上了客栈的门然后去照顾她刚满月的孩子,再没有理会她。
  此晚,她彻夜失眠。
  这天晚上,他的耳旁全是一个特殊的声音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其中还伴有击石之声。
  他置身于北市中,满山是雪,一眼忘不掉尽头。
  他又朦胧地看见,一名红衣女子抱着酒坛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枝梨花,眼神忧郁。
  当天早上,老板娘发现她直直地躺在床上,再也没有醒来。只是,周围有酒香萦绕,似乎还夹杂着梨花香。
  她的死的消息以客栈为中心传遍了整座城。
  这让本就因奇闻怪谈而出名的相思湾的老百姓更加自卑。
  她死后没多久来了一位化缘的道姑,那道在听了她的故事后,却是突然泪下,于是,就此又讲了一个故事。
  “五百年前有一妖,名曰魇。与一少年相爱,但终因人妖殊途而未修成正果,而那少年亦是天之骄子,未来的继承人,为了拓展疆土,离开家园离开心爱的女子决定去往远方。
  可·········最后被人暗杀于远征途中。独留那妖在人间徘徊。
  那妖用怨气化作了北市,迷惑前往的青年。当妖看到不是那少年后,便怒而杀之。这次她之死,恐怕是被认定了许久,想要永保其魂魄,便将他书的魂给勾了去。’
  “那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
  “不会了,就在北市留下吧,想来那个东西,早已离开了此地。这里也已经没有什么沉淀了。”
  院子里的梨花都绽开了,如白璧无瑕。绿儿推开门,幽香淡淡飘来,她随香气走到庭院中,却见顾泫早已立在那里。
  他自然的伸臂揽过她,指着满树茂密的梨花。你瞧如今梨花已经开遍,和你的红衣正好相配,最早丢的那一枝就无所谓了。”
  绿儿轻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枝梨花,放到他手掌上。
  他登时睁大眼睛,“这不就是你我在今年早春一同摘的第一朵梨花吗?竟还没凋谢,怎么会在绿儿你这?”
  她轻柔弯腰,做了一个伸手下拾的动作——她自从路上遇到那些鬼怪独自回来后就不会说话了。
  “这是你路上捡的,对吗?”
  她点点头。
  “绿儿,看来是老天有眼,你我注定不会分离的。”
  他激动的将她抱在怀里,“可你以后出门定要小心,莫去荒僻的地方,再出什么意外回不来可怎好?我听说你遇袭失踪,去神山找过你,可那里实在太荒凉,除了碰到一块山石后似乎有什么怪物,我看不见它的身子,只听得声音像敲击石头一样。旁人问我,我只装作不知道,竟也相安无事。”
  他娓娓道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负。
  绿儿的手轻抚上他的胸口,嘴角仍挂着笑,只是眼神飘忽不定。
  傍晚,日薄西山,她便独自坐在房中,想起最近他待己的体贴入微,心中溢满了温柔,口中不由地默念着他的名字。
  后来北市难得的飘起白雪,如梨花般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数日未停。
  有一个头上有角,长着五条尾巴的美人倚坐在山中,只是终日与酒为伴,衣裙散乱不整,裙摆都随意披在地上。
  那美人记得,她本是出生在神山的神兽,倒也去过人间的。
  她曾在山中见过一位俊公子,他不慎丢下了一枝梨花,被她拾起。
  于是她施法让这枝梨花盛开了数十日,只是可惜没了香味。
  后来啊后来她也不知道。
  她以为我们这样就可以一世幸福,可是她错了,人和妖终究还是不能殊途同归。
  直到最终没有办法了,她被抓回去的那一天,记起了一切。
  那个人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我,你可知你犯的罪有多重?
  她苦笑,自己又怎会不知?只是若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话,也便不是爱了。
  阎魔大人无奈轻叹终究是怜我用情至深,许她一个心愿。
  她颔首,一字一顿的说,愿做梁上燕,岁岁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