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梦魇之始 15

  她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踏足人间,对这里的繁华还充满了好奇。
  作为一只活了上千年的妖物,她竟从未踏足过人间,说起来或许很多妖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姑娘。”
  她看到一旁巷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怯生生的模样,脆甜甜的声音。
  她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她没想到,原来人类之中竟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吗?
  “姑娘,你能过来一下吗?”
  她于是碎步小跑过去,有些诧异,道:“公子,你认识我?”
  那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哑着嗓子悄声说了句:“姑娘,你是妖怪对吧?”
  她一骇,四下里看了看。还好,没人注意到他们。
  后来,她渐渐知道,那人叫做风,是这里有名的戏子。
  前些天风起夜的时候,正巧看到一只形似狐狸、背上长角的妖正缓缓化为人形,不用细问无忧也知道,那妖就是她了。
  “姑娘,你是狐妖吗?”
  风如是问道。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
  又点头,又瘪瘪嘴,说:“既然我们已经认识了,那也算是朋友了。风,你不会把我是妖的事讲给别人听吧?”
  风瞪大眼睛:“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无忧微微一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角:绿儿,和红色在一起的那个绿。”
  风是戏子。
  所谓戏子,就是靠才貌、靠卖唱为生的优伶,地位之低下,当时的绿儿没有料到,直到后来·······
  台下看戏的人里,女子居多数,绿儿也时常夹杂在这些女子身旁,安静地听台上风婉转的歌声。
  这日,一个醉酒的姑娘闯进戏园,惊了一园子的人。
  绿儿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姑娘就径直走到台上。
  风着实吃了一惊,转身就想离开··········
  这里在座的有太多的贵人们,他大多是惹不起的。
  没想到那姑娘却来了气,大声嚷道:“怎的?看不起我一个城主的女儿?怎么见了我就走?”
  风回头想要辩解,却结结实实地挨了那姑娘一耳光。
  这个姑娘,是附近有名的泼辣,手力之大,能单手赤拳同几个大小伙子过招。
  瘦弱的风哪能经得住她一耳光?
  绿儿听到一声脆响,风就倒在了地上。
  戏曲是听不成了,大家也就各自散了。期间有人用同情的目光看风或是愤恨地看那姑娘·······
  但是·······
  始终没有人上前劝阻。
  那时候的绿儿,她也不知道戏班班主为什么没来帮忙,她只是后来想起那时无助的他,心里只觉着后悔得紧。
  那位姑娘是被绿儿吓出去的。
  其实绿儿也没吓她,无非是用了形似狐狸的真身而已。
  听说那姑娘被吓得不轻,嘴里一直喃喃着“有妖怪”,不久就病死了。
  那日,风就是像现在的绿儿一样,苦笑了一下,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没能成功。
  “绿儿,你·········能背我吗?”慕风犹豫着,终是说道。
  绿儿也犹豫了很久,然后背起了他。
  风病了,一连在屋里躺了三天。期间,只有绿儿和一个陌生女子曾来看过他。
  也是在那个女子出现的这段日子,绿儿才明白,自己其实不是风唯一的朋友。
  可她··········
  她也很快释然了:风是人,人怎么会像妖一样,一生一世只忠诚一个朋友呢?可即使是这样,她也忍不住难过。
  绿儿真正恨上风是在那一天。
  那天风狠狠地咳着血,小心翼翼地问她:“绿儿,不是说遇见之后,那些人能长命千岁吗·········”他忽的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了。
  绿儿却是忽然笑了:“原来你都知道。”
  是啊,其实他都知道啊,但还是一直在骗她。
  风死了,在一月之后。
  所谓长寿,只有绿儿知道,是假的。
  青枝垂柳,点莲缀河,绿儿赤脚白纱,坐于青石,拨动双脚,水波荡漾,看涟漪点点,竟然不自觉的笑起来,可眸中那一抹凄凉还是隐藏不住。
  忽然有石子敲击她的后脑,哎呀一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孩童青衣裹身。
  那人面容清秀,正傻傻的笑着。
  “是你打的我吗?”
  绿儿起身,凌浮于水面来到她的身前,仔细大量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孩子。
  “是我。”
  “为什么?”
  “因为看你许久都一个人坐在这里,我觉得你很孤独。”
  小女孩笑嘻嘻的抬脚吻向她雪白而冰凉的肌肤。
  温热的吻侵入血液,千百年来的藏匿,如寒冰般的孤寂,在那一瞬仿佛融化成雨水,滋润心田。
  绿儿眼眶微微湿润,将她抱在怀里,少许的温柔语“你叫什么名字?会告诉别人我的存在吗?”
  “我叫蕊儿,姐姐你放心,今后就由我来陪你。”
  那天光明寐地,清风拂叶,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也是绿儿第一次觉得轻松的时候。
  自那天以后,阳初之时,经常会看见两人追逐嬉戏的场景,而桑榆之时,两人依偎炊饭的身影又完美的和余晖交融。
  谈笑风声,孤独散尽。
  柳絮纷飞,蕊儿一早便说去采橘,绿儿便一人观望风景。
  素衣乌发,蝴蝶飘舞,一片和谐寂静持续不久便被一道红光阻隔。
  转身,只见几个法术师正念咒画符,想要动身离开却画地为牢,一根根丝线错落有致,一点点炙热传遍全身,素白的衣服化为雪白的绒毛,白光闪烁,原形毕露·········
  明明隐藏的是那么深·······
  脑海中闪现蕊儿的身影,绿儿一句“你骗我”顿时含泪而出。
  双眸朦胧之时一抹青色晃动于眼前,一句:“姐姐,抱歉我来晚了。”入
  耳时伴随着泪光闪烁,绿儿笑自己猜错了,也放心的抒一口气,笑容便如桃花一般绽放,美丽而诱人。
  尽力摇摇头,看清眼前的狼藉景象微微一皱眉。
  “蕊儿你拿走我身上的珠子,你就可以永生。”
  “姐姐·······我是一直陪着你的,而你身为神灵的魂魄亦可长生,却只命一次,而百年之后还是可爱的我,我们之间还可以是朋友,只要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友情,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蕊儿一笑流芳千回流此心,化身为莲,取心为引,入药勾魂,白光闪,醒来时只有一朵残破的青莲为伴。
  明明自己象征着美好。却又让挂念的人受伤,真是可悲。
  绿儿会偶尔徘徊在河岸,想要与她黄土之下长笑为伴,却在她身影依稀游于脑海中时犹豫了。
  自己的一切都是她借给自己的,为何还要浪费,此生不过她为我,何不守护她到天明?
  于此,绿儿双手捧着青莲,就此离开。
  过去的时候,阎魔大人曾说她无情无爱,才赠予她千年寿命。
  长生却没有让她快乐,她对着空荡的屋子,数完了两千多个孤独漫长的夜,直到遇见她。
  她是被一只飞鸟衔到偏院水缸中的碗莲。
  炎热的夏日,她从水中钻出,慵懒的伸展身子,分明是刚睡醒的模样。
  “你是我睁眼见到的第一人,如此有缘便做个朋友吧。”
  水浸白衣,湿了发梢,清润的眸子轻轻拂动着她隐约跳跃的心脏。
  那一刻她恍然明了,这人世间,不是不爱,只是没等到悄然而至的姻缘。
  从此她不再孤独。
  知晓她长于水中,不见人世美景,于是日日背她上山,看冷暖朝夕,风物情长。
  她眉目温和,时而戏谑打趣,说自己占尽了她的便宜。
  她痴痴笑着,双目深情,“此间千年,有你陪我,正好。”
  那年夏天闹了旱灾,太阳蒸干了缸里的水,她病入膏肓。
  心急如焚下,她背着小家伙四处求医。
  她惧怕烈日,她便摘了缸边柳树为他遮挡。
  寻到道姑那时却吃了闭门羹,童子目光怜悯的转达了的四句箴言,“无关生死。”
  她以为这是在预言她命不该绝,稍稍放心,回程的路上却见背上的蓬茸绿柳化成了一个俏丽的公子,那公子盈盈一笑间融化了春水,“我有法子医他。”
  她想着那道姑还是派来了救兵。
  那个公子为她开了药方,人参和石斛,这些只有在人间才能觅得。
  四千八百多个日夜,她辗转在众神灵口中如狼似虎的人界,险些被痴迷长生的人类捕杀。
  待找齐两幅药材时,她在那神山里已经鲜血淋漓。
  拖着残缺的身体赶回山中,只为早点见到他,然而人间所经历的千般苦痛也比不上眼前景象的一分。
  原本空荡荡的茅草房中,莲花满池,杨柳遍地,一男一女正围绕着桌子吟诗作画,琴瑟和鸣,身边围着许多像极了他们的孩童。
  药材掉在了地上,被风吹散,她的心口恍如被人狠狠揪住,支离破碎。
  四目相对间,她歉疚的垂首,唯有那个人得意地走到她面前,说出的真相字字诛心。
  原来自她初入水缸开始,那个人便陪在他身边,为他遮风挡雨。
  花期是植株的寿命,亦是灵体显现的时长。
  他在春季发芽,她在夏季开花。
  他们相爱却不能相见········
  于是便想着借绿儿来延续开花的时间。
  后来,那公子觉得她的存在是个阻碍,便设下寻药的圈套骗她到人间,利用人类的贪婪将她推向死亡。
  她听着听着便流下了泪,心口的痛渐渐麻木。
  原来道姑早已洞悉了一切,那句“无关生死”便是在提醒她他从不曾生病,只是一场精心布下的局罢了。
  泪幕涟漪下忽然金光大作,柳叶精和莲花精转瞬化为原形。
  一切又恢复成原本寂寥的模样。
  她颤抖着抚过缸中碗莲,苦涩而笑。
  天道好轮回,上天何曾饶过谁。
  她未来得及告诉他,阎魔给她的福分被注在噬魂珠中,她为救她而失去噬魂珠时,他们以为得到的千年寿数便已烟消云散。
  这一生她注定要背负着盛世孤单,踽踽独行在一个人的天涯。
  可是她忘记了,在没了噬魂珠之后,她也没有心了,什么事情都无法记住。
  她算好了时日要去吃新鲜的莲子,可是到了最近的小镇,她才发现她又记错了日子。
  离莲子成熟还有半个月,她却忽然失去了耐心,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想立刻吃到。
  于是她开始挨家挨户地找养在缸里的莲花,说不得就有那些许长得早的。
  被他撞见的时候,她正趴在缸上吃得欢实。
  她一抬头就看见水缸对面趴着他。她不由有些羞赧,手里塞莲子的动作也是一滞。
  “你是精怪吗?”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青涩。
  “精怪?我堂堂·······怎么会是精怪?”
  “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莲花精。是来陪我的对吗?姆妈说了,莲花精会在傍晚化作人形的。”
  莲花精?她不由一阵生气。
  他却没有听,只是自顾自地点头:“恩,你一定是莲花精,别人都是进不来这里的,爹爹说过的。”
  她原本要反驳,听到最后,却感到了熟悉的落寞。那是离群索居太久了的语气,带着一点任性的执拗。她心软了。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这里的小公子,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他的爹深爱他的母亲,始终不能原谅他,于是借由他体弱多病的借口,将他弃置于府中角落。
  一直以来,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年老的奶娘,上个月也去世了。
  于是,按照他的说法,她每每在傍晚化作人形来看他,有时她也会逗一逗他,说自己其实是一只哪里的凶兽,要来吃他。他却总是有千条万条理由来反驳他。
  她总是说不过他的,说到最后她就会无奈地说,莲花精怎么会爱吃莲子呢,他便沉默一会儿,转过身去,不理她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便只好低声软语地哄他,把自己手里剥好的莲子递给他。他接过莲子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地吃好了,才会再同她说话。
  后来,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涟漪。
  她叽叽咕咕不想叫这个名字,最终却也拗不过他。
  终是沉默了,明明她是绿儿。
  于是就这样最终签下了不平等条约,答应带他出门玩。
  罢了,反正她是他认定的莲花精,有些小术法避过护卫也是应当的么。
  于是,当她发现他呼吸困难地倒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他的命纹已经模糊了。
  原来,他为了能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一直强忍着身体的不适。
  她问他:“你希望我救你吗?”
  她可以救他,他却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