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梦魇之始 7

  似乎是也忘记了究竟想了多久,好像一切都没有尽头。那个时代里的,若真的追溯回去,相思湾似乎乎从没下过雨。
  即使下过,也一定是在绿儿到来之前吧。
  尹氏神山尽管被称之为神山,但一直是死气沉沉的,山上几乎没有活物。只因为她的身上还有着尹氏的无诅咒。
  绿儿一直只能在神山待着。一旦踏出神山,她所到之处必将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好在绿儿的身边有一条小蛇,名唤阿花,只是因为那蛇的身上还带着花纹,看起来格外的诡谲。
  阿花虽不能言语,但已开灵智,偶尔逗弄几下也是极好的。绿儿给它起名叫“阿花”的时候,除了因为它的花纹,还有不知为何,竟然突然想到了花花。
  一切看起来格外的平常,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那一天的神山有些不同。绿儿已经在好奇瘦弱的凡人怎么会来如此险恶的地方?
  他在峭壁上攀爬着,举步维艰。没多久,他终于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了。
  绿儿救了他。
  倒不是因为心善,而是因为好奇他为什么要上神山,在尹氏被灭门之后,神山已经被荒废。
  绿儿撒了一些水在他身上后,他就醒了。只能勉强算是“醒”,因为他仅仅是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而已。出乎意料,他居然不害怕绿儿。
  “这神山上,真的有能起死回生的灵灯?”
  醒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便是问绿儿这个问题。
  之前好像流传过这个传说,说是神山上有盏能使枯骨生肉的灵灯。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来寻找。
  绿儿歪头,想来是还未见到那些人,就已坠下山崖了吧。这么说来,这人也算是个幸运儿呢。
  “我不清楚。”
  绿儿轻声回答他,她不想诓人,她只是好奇,好奇他找灵灯是要做什么。被好奇驱使着,绿儿和他一起去了。
  凡人真是弱不禁风。若是没有绿儿靠着熟悉地形带他绕开那些险崖,他现在已经葬身崖底了。
  绿儿也只能帮他这些了。他的肺痨,我无可奈何。
  说来无奈,作为这样的怨灵,绿儿竟只能带来灾害,除此之外无丝毫神力。
  直至最后,他还在寻找那盏灯,但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当湛蓝的火苗在他掌心跳动的时候,绿儿看见他脸上漾起了苍白的笑容。
  他死了。他没有什么遗言,只是恳求绿儿将那盏灵灯带到他妻子坟前。他说,他对他的妻子有一个承诺。
  为了这个无聊的承诺,他居然付出了性命。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敬。
  绿儿无喜无悲,不知冷暖。
  但当绿儿从他手中接过那盏灯的那一刹,她的掌心像是被火焰灼烧着一般。
  绿儿将那盏灯制成了灯笼。
  艳红的灯笼中,蓝盈盈的火焰摇曳着,倒是别有一般风味。
  阿花缠着那灯笼,绿儿皱眉,她觉得,她能从它眸中读出惬意。
  后来·········便有了绿儿的第一次下山。
  绿儿已尽力收敛凶气,努力不给那个村子带来灾难。
  她将那盏灯笼挂在他妻子坟前的一棵树上。
  她欺骗了他。
  灵灯确实有神力,但至多带来福气,并没有其他力量。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愧疚。
  次日,阿花突然绕上绿儿的手臂,猩红的芯子吐出,似乎在表达什么。
  绿儿眺望着那个相思湾边角的小小村子,发现他的房子附近一片狼藉。
  绿儿以为是她造成的灾难,再次下山去那个村子。
  他的妻子坟前的灯笼已被取走,坟墓被掘开,他的旧居也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
  那些村民看见绿儿挂在坟前的灯笼后,起了贪念,竟做出了掘坟这种事!
  绿儿从未如此愤怒过。
  “所以,这就是你让那个村子大旱了十几年、横尸遍野的理由?”
  墙上映着两个身影。提着灯笼的女子沉默不语。
  那时候,相思湾就是一个人间炼狱。
  相思湾的堤坝下,塘泥干硬皲裂,无数生灵尸体在这里掩盖,腐烂,风化。
  连年大旱,城民或死或逃,曾人烟鼎盛的郡县早已人兽罕至。
  而此刻,这里多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他被阳光照着,却觉得越来越冷,直至全身颤抖起来。
  昏沉中,他似乎看到一个貌美少女,在她莹润手腕处缠绕着一条蛇。
  再次醒来,是一处洞穴,看着周围绿油的山林发呆。那似曾见过的少女归来,将些野果放他手中。
  他几乎全塞到嘴里,急切得重温果浆的甘甜,那女子便笑起来,笑声有些尖锐,但不会让人讨厌。
  她说着我叫绿儿,一边自顾自将手中灯笼细致地挂在高处。
  “你是神女?”他有些好奇,“我知道相思湾大旱,是因为神女生气了,我常听他们说起你,也有你的故事,你真的是神女吗?是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无辜的百姓?”
  绿儿生气了,“是又如何,还不是我救了你?你想走,可小心被山间的老虎叼走。”
  那公子闻言,身子缩了缩,便看到少女得意地眨眼,索性背过身子躺下。
  片刻后,身上多了件兽皮,周身暖和起来,他心里悄悄柔软了下。
  又是好些年月,后来,他也常去林中采些甘果菌类,想起那日心血来潮熬的蘑菇汤,让小丫头吃的直不起身子,他便乐了。
  他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水源丰美的地方,所以舍不得离开。
  他揉揉眼,又想起失散的父母,心情很坏的将手中竹竿丢出去,“哧拉。”他心一凉,高处的灯笼果然开了口子。
  他虽见惯了这物什,却知绿儿很宝贝它,正心急火燎想托辞,少女却一阵风似的回来了,果然还是看到了灯笼和竹竿。
  他正要道歉,绿儿却把他赶了出来,他偷偷进去,看到她正哭的伤心。
  “谁让你进来的,你出去!”
  他觉得没面子,扭身走,“不就一个破灯笼,白天夜里的拿着,真没见过世面。”说完就后悔了········
  绿儿然止了哭,沉默许久说,“你走吧。”
  他的心里瞬间恼火,她赶他走,左右不过一个灯笼?他在她心里比不过一个灯笼?
  他负气,直直地朝山下走,他盼着她来追他,可是直到暮色四合,他居然顺利得下了山。
  原来他是可以走下来的。
  那公子顿时心灰意冷,越走越远,世道艰难,他早知有这一天。他与她,均心知肚明。
  挣扎的生存求学,挣扎的仕途,日子慢慢好了。
  他记得,十几年前那场大旱,开始前几天,正是最热闹的元宵灯节。
  他见惯人生繁华,也终于明白她的生活千年如一日的单调清冷。而她最活泼的年华,或许只能寄托于偶尔下山带回的物件。
  后来,他又经过那里,却再没找到上山的路,那时年少的岁月,终究只能拿来缅怀。
  日落西山,属下来催他赶路,他踌躇良久,最后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山脚下,放了一只。
  桔红的花灯。
  又到了新的一年,三月初春,城中大旱。
  那棵梨树的花瓣开始断断续续地坠落,在地面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宛若白雪一般,在这满城的枯黄中,发着些许的白光。
  他就坐于树下,缓缓地抚着手中的古琴,任由那苍白的花瓣触着一声声的琴音回荡在这寂寥的夜色之中,久久不息。
  他像是没有注意到那正缓缓走来的女子,那女子手中那盏灯笼格外的明亮。在那女子另一只手上,竟盘着条小蛇,吐着信子慢慢地扭动。
  一曲罢,他睁开双眸,看了一眼那听的入迷的女子,掸去了满身的花瓣,轻轻开口:“姑娘也喜欢这首曲子?”话毕,清俊的面颊上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她有些惊诧,微微皱起眉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这乐声甚是清脆,可为何我却听出了那苦闷之意?”
  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他心想。
  他是无人赏识的琴师,唯有在这夜中自娱,寄托心中的哀切;她是一个女子堆积许久的哀怨,百年孤寂,唯有他的曲才能化解。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彼此能遇到,便是种缘分。”那男子笑道。
  这年,本该是纷纷飘雨的时节,却因她的出现而万物枯竭。
  是那缘分,亦是世间的因果。
  从没约定过时间,只要他抚琴她必然会从那条幽深的小径中踱步而来,孤独却又极致。
  他有时会自私的想,宁愿让着天下处与贫瘠之中,也要用这来换取她片刻的驻足。
  但当他看到百姓颗粒无收,因为这荒芜而饿死时,又动了那份恻隐之心。
  那个干枯的月夜下,当他再次奏出那流水之音时,她终于遍明白了他的心意,她凝视他那满是星辰的双眸开口道:“你说这万物都有因果,我却只看到了那因的美好;万物皆有缘分,如今这缘分却又要被割断,岂不是自相矛盾?”说完她便挑起那盏灯笼,随手将身旁的那朵梨花拾起,沿着那小径离去。
  若是那对的缘分,便不叫分离。
  那年后遍再无大旱,庄家年年丰收,降雨不断。而他依旧每日在那梨树下抚琴,却从未有人来听。即使下雨也不曾间断,雨水冲刷着花瓣,也一点点冲散着他的心。
  多年后,又是一场大旱。
  门外的那颗梨树也已老去,方圆几里萧瑟的如同被揉皱了的白纸,风一吹便会飘散。他早已生出了华发,那琴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漆。唯一不变的是那琴音,在这干燥的空气中淌过一泓清泉,流向远方。
  那烛光之下,他已等待许久,却未曾看到那抹身影。恍然间,一只小蛇爬上了他的臂,在他手心上缓缓吐出一枚通透的和田白玉。
  这是他幼时在逃荒所丢的传家宝玉。
  琴弦转急,因弦断而终止了弹奏,几案上的清茶已凉,他缓缓抬头,望着那远处的小径,仿佛看见那束光渐渐变暗,直到消失。
  霎时,大雨倾盆而下。
  一曲终了。
  那是绿儿第一次接触人类,于是,再又一次遇到他之后,有的只会是不断叠加的迷茫。
  绿儿忘记了,那时候她回到了神山,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候,绿儿居住的竹屋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的人是一个和尚,那和尚披着红色的袈裟,身形修长,容色秀丽,不染纤尘却煞是好看。
  “来者何人?”语毕绿儿从房梁上飞下,裙摆间开出一朵绚烂的花儿。
  那和尚看到她怔了一下,旋即垂下眉眼:“贫僧有一事相求。”
  绿儿笑了笑:“哦?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姑娘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明说呢?”
  绿儿踱了几步,自嘲道:“诚然,如你所见,我是个灾神,你有什么事要来求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和尚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望向她:“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天下大涝,暴雨连绵不绝,若是········”
  绿儿转过身望着他,抬手拢了拢袖子,慢悠悠说道:“既然小师傅修的是佛道,那便好说。佛语有云,当受则受,我送给小师傅的见面礼,也且先受着吧。”
  腕间鸣蛇脱袖而出,和尚没有防备,只觉得颈间火烧火燎,遂倒地,全身如坠地狱烈火之中,恍惚间还有个好听的声音:“若是师傅受不住,便求我放了你,下山去罢。”
  绿儿捧了一杯清茶坐在竹榻上,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杯沿上,若有所思的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和尚,焚身之苦,这和尚可真能忍,嘴唇咬破了也不求饶。
  她双手结了一个印,流光缓缓罩于和尚眉间。
  就在这时,绿儿的手忽然被他捉住:“姑·······姑娘可是同意了?咳咳·······”
  绿儿眼珠一转,突然觉得自己年纪一大把欺负一个老实人有点亏心,便呵呵笑了笑:“好说,好说。”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姑娘··········”
  绿儿翻了个白眼。
  和尚带着绿儿到下界转了转,所到之处,晴空万里,欢呼一片。
  赞扬听得多了,绿儿有点飘飘然,对和尚说道:“你这和尚,一口一句佛语,到头来还不是我救了你,救了天下百姓,如何?我是不是比诸天神佛厉害多了?”
  和尚没有说话,只是与绿儿十指相扣的手紧了紧,耳后曼珠沙华的印记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