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花开彼岸 14

  山的另一边是海,海的另一边是天。
  阿赎终于在日出前赶到了离家最近的海边,他眺望着海岸线上缓缓升起的红日,紧握海螺的手心布满了细细的汗水。
  平静的海面剧烈波动了几下后,一只马身鸟翼人面蛇尾的庞然大物浮出水面。阿赎毕竟年纪尚幼,小小的他受到惊吓跌倒在地上。顷刻间,怪物化为一黄衣棕发的窈窕少女缓缓走来,几道涟漪后,海面再次恢复平静。
  “很美的供品。”孰湖拿过阿赎手里的海螺,半蹲下身子轻轻将他抱在怀里,这是她守护崦嵫山千年来少有的温情流露——她的双手从海里托举出无数溺水人的性命,却很少沾染人间的烟火气。
  “孰湖,我想见娘亲。”阿赎的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的,但是他脏乱的头发,嘴角的淤青和隐忍的双眸没有一样是小孩子该承受的。
  但这是阿赎被他娘亲强留在世上应付的代价,他的娘亲为他难产而死,而他则要受形役之苦。这些早在三年前那个将为人母的女孩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跪在海边请求孰湖救她的孩子时,孰湖就已经预见了。
  “你可知你若以凡人之躯随我踏入崦嵫海,三日未返,必溺亡于海。”孰湖言罢,抱着阿赎就朝海里走去,他嫩红的脸蛋吓得苍白,可双唇却紧紧抿在一起。
  阿赎因间接害了娘亲性命从小便遭爹爹厌弃,但他对母慈父爱的渴望却与日俱增。孰湖明白万事万物在一念之间会有不同的选择,阿赎活下来他娘亲死去是一种选择,反之抑是一种选择,人世的悲欢离合不过是不同选择的组合。孰湖的无限生命使她无法理解为何一代代的人类总有人将自己束缚在过去某一瞬间造成的结局上。就像现在,阿赎的某种执着在她看来毫无意义。
  崦嵫山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瑞兽孰湖可以借助大海穿梭在不同的时空,每个时空是每个选择的延续。凡人若能在日出前献上供品寻得孰湖,便有可能获得回到过去的机会。
  “爹爹说娘亲是因保我过世的,她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我不曾见过她。我真的很想念她,很想见见她。”阿赎阿赎,赎汝之罪。他怎么突然想起了自己名字由来呢。
  “到了另一边,你只怕要再伤心的。”孰湖抱着阿赎消失在大海深处。
  阿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见大海没过他的头顶,冰冰凉凉的海水轻吻着的意识也变的冰冰凉凉的了。在海里,他恍惚看到了素未谋面的娘亲,娘亲爹爹和一个陌生的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阿赎感觉到酸楚的幸福。
  三日后,人们在崦嵫海岸发现了一个唇角带笑但已经了无生气的孩童尸体,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枚鹅黄色的海螺。人们说这是被瑞兽孰湖赐福梦的结果,随即一哄而上捡走了散落在孩童周围象征祥瑞的羽毛。
  他微笑着向她挥手,仿佛只是出门时的道别,然后,被巨浪吞没。
  “坐稳喽!”
  艄公的吆喝唤回了她的思绪,长杆一撑,苇叶小舟翕忽而下,去势千里,如同天边坠落的流星。
  她回身,雪浪将暖阳击碎在崖壁,云霞蒸腾,崖顶的白帝城恍若天阙。
  永别了,他的故乡。
  他们初遇在千年前的海边。那年夏季暴雨,江河泛滥,无数人畜被洪涝冲至入海处。孰湖顶着风雨一次次潜入海中,只为多救一些人上岸。
  分秒必争的时刻,那人却偏要捣乱。她一次一次把他救上岸,他就一次一次往海里跳。终于她没了办法,拔下一根羽毛放在他手里。孰湖之羽可避水,他再怎么跳海也淹不死了。
  谁知当夜海上又起了飓风,她大惊,心想之前救起的人必定无处躲藏。她匆匆赶往岸上,却发现坡地上已建起了堤坝,雨水和海浪被疏引四散,幸存者均躲在堤坝后。一人指挥众人加固堤坝,正是先前跳海之人。
  那人隔着风雨向她挥动手中的羽毛,她安了心,转身又潜入海浪中。
  洪水持续了三月,水势退却那日,她找遍了海岸,再没见过他。
  孰湖记得他曾说要回到上游的家乡,于是她就在海边等候。她想,百川归海,只要在终点等待,就一定能重逢。
  可日出月落一千载,她没能等到他。彼时的风浪那样大,他怕是没能回到故乡吧。
  江阔云高,水势平稳,艄公哼起了小调:“我住长江头,卿住长江尾。日日思卿不见卿,共饮长江水。”
  艄公来了兴致,便向客人介绍沿途传说。白帝城至海口,一日一夜的水路,都是千年前一位名叫平川的人建立的。平川家中世代研习水利,他又有能在水中呼吸自如的异能,便率领众人改造河川。他不仅在河海沿岸建立了精妙牢固的水坝,更改造出了这条水路,根除了雨季的水患……
  孰湖静静听着,直到暮色的寒意泛上心头。
  时隔千年,她终于知道他的名字。平川,平川,百川归海,为何我却等不到你?为何你修筑白帝城到海上一日一夜的水路,却从来不曾出发?
  艄公的浆划开水纹,泛起一圈圈的星光。她抬眸,看见沿河村落一一点亮。原来万家灯火,胜过星海千万重。
  她曾见过真正的星海。九天之上,浮云漫延成汪洋,星辰似游鱼,夜行九万里,追逐初升的朝阳。碧海之中,她向星辰许愿,愿失去双翼,永生守护海岸,换取一日一夜的自由,去陆上寻一个人,陪他看一夜的星光。
  根除水患,百姓安居,他借她的力量实现了愿望。而她的愿望,只能沉默在海底。
  渔火熄灭,山河沉眠入夜色,唯满天星斗,指引归海的路。江风柔柔拂过她面颊,似一个诀别的吻。
  天边泛出鱼肚白,水面突然开阔。旭日东升,霞光万里,已是到了东海。
  海风扬起她的长发,眼角也灌注了咸而涩的湿意。千年空待,余生也将在海边,等候不可能的重逢。
  她递去船资,艄公伸手来接,右手手腕处,赫然是一个羽毛状的胎记。
  崦嵫山脚下的永安镇上来了一个奇怪的女子。
  女子年轻貌美,自称可以医治各种疑难杂症,而且无需支付诊金。
  就是有个令人费解的条件,患者或其家属必须让她抱举一下。
  大家纷纷传言这个女子其实是山上的妖怪,她抱举人是她吸取活人阳气的方式。
  但有的百姓家中确实有重症病患,所以还是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请求这个女子的医治。
  神奇的是,不管病人多么奄奄一息,女子总能妙手回春。
  而且被她抱举过之后的人,也都没有任何异常,大家渐渐打消了顾虑,都来请她看病。
  女子说她姓苏,镇上的百姓都管她叫苏神医。谈起抱举人这个奇怪的条件,苏大夫对此总是缄默不语。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觉得这只是苏神医的怪癖罢了。
  其实,世上哪有什么苏神医,神秘女子乃是崦嵫山上的神兽,名曰孰湖。
  而孰湖之所以喜欢抱举人,是因为几十年前在崦嵫山上一段难忘的回忆。
  那时孰湖已经在这座山上独自生活了近千年,唯一的乐趣便是逗弄上山来采药或者狩猎的人。
  有时隐去身形朝他们扔个果子,看他们茫然无措的神情足够开怀一整天。
  直到有一天,有对猎户父子来山上安了个小茅屋,看样子是要小住一段时间。
  猎户的儿子是个眼眸澄澈的俊朗少年,孰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于是孰湖化身成一只受伤的兔子来吸引少年的注意。
  可是少年并没有把孰湖当猎物,相反还帮孰湖包扎伤口。
  少年把孰湖变成的兔子带回了家,偷偷地藏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
  少年每天不但按时给孰湖喂食,还会自顾自地跟孰湖说话。
  说自己的梦想是当一个郎中啦,说自己今天又偷偷放走多少父亲打来的猎物啦。
  孰湖也知道了少年的名字,他叫苏景。
  孰湖不想再以一只兔子的身份和苏景相处,于是她趁苏景不在的时候逃走了。
  然后,孰湖化成人形来找苏景,说是来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兔子。
  苏景没有起疑,两人很快熟络了起来。
  苏景的善良与气度让孰湖深深地着迷,而苏景其实也很喜欢孰湖这个可爱的姑娘。
  在和苏景玩闹的时候,孰湖很喜欢把瘦弱的苏景抱举起来转圈圈,从来没有人和她如此亲近。
  那是孰湖千百年来最幸福的时光。
  不久之后,苏景就要和父亲离开崦嵫山了。苏景问孰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孰湖却犹豫了,她怕苏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嫌弃自己,因为她不是人类。
  苏景离开之后孰湖每天都在思念他,回忆着把苏景抱举起来时她心跳的加速和内心的欢愉。
  孰湖甚至因此爱上了把人抱举起来的感觉。她是神兽,自然有治愈普通人类的能力。
  有一天在苏神医的医馆内,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苏神医看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伯,眼里满含泪光,她对老伯说:“我能不能抱一下你?”
  将军岩旁是一座庙,叫马下庙。庙里供奉着泥塑像,马身鸟翼,蛇尾人面。
  “孰湖?”将军岩那边传来了声音,庙里的少年依旧跪拜,想来喊的不是他。
  “做什么?”难得的清脆嗓音,语气里皆是懊恼。
  云聚拢而起。少年拍打衣袖,眼神迷茫的望着泥塑像。经年累月,泥塑像毁了一半。
  将军岩传来话,说道,三缺一。
  孰湖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后,才往将军岩跑去。
  雷公电母将叶子牌一摆,瞥眼孰湖,相视一笑。
  老道将牌摸好。催促着孰湖翻了个叶子牌,她嫩白的手盖住翠绿色的牌子,颜色煞是好看。
  孰湖起身说回庙了。老道说了句,“时候到了。”。
  孰湖没什么反应,径直离开。
  庙里点着豆大的灯,那个长身的少年靠在旧桌上睡了过去。孰湖抿嘴浅笑,化做原身。
  少年是被惊醒的,他连着两天重塑马下庙的像。累的筋骨都打了结,熬不住歪头就睡。
  感受到天摇地动,睁开眼,是小山似的马。灯光不及马首,倒先是看见了它的尾巴。蛇鳞露着冷光,来不及想,少年被这怪物抱举了起来。
  当和怪物视线相平的时候,少年白牙嘿嘿一咧。
  孰湖状作别扭,前蹄又舍不得将少年放下。杏眼薄唇,不做声响的使力举高想让少年害怕。
  少年心性老成,并不害怕她的恶作剧。孰湖觉得无趣,化做人。
  少年被抱在怀中,可身量还长她不少。这下子,恼了孰湖。
  少年瞧着黄衣前殷红的同心结,开了口。“阿湖,我是来还你东西的。”
  孰湖一愣,先前的玩闹劲过了去。
  少年姓陈,单字曦。他说的东西,是孰湖的羽翼。一百年前,借给人类将军。
  “如今想起还我?”孰湖倒不是生气,只是几十年前她曾经下山讨过。
  陈曦无奈说道,原是这羽翼不知怎么就秃了毛,便是再想用也用不了了。
  孰湖张颜一笑,“当初你们人类君主不许我进城邦之中,怕我强抢。便让人造了这座庙囚我,还让对面的老道看着我。这么些时候过了去,利用完了然后施恩于我。”
  孰湖用的不是反问,因为她说的是事实。当初陈家祖先求到了崦嵫山,她贪人间的供奉,屁颠屁颠的借了。凡人无信,她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贪的供奉成了笑话,没了羽翼又被困在山上。
  孰湖想起了他,周身银色盔甲,说话时十分认真。
  她握紧自己的手,不眨的看着陈曦。“你和他很像,只是他少年模样不像你这么爱笑。初次见,我抱他,他吓的举起了剑。”
  陈曦说道:“祖父说那时真的是怕极了,可是看见你笑,他又觉得没那么怕。”
  孰湖呆愣了会,笑了。“嗯。”
  那一天夜里,陈曦和孰湖讲了半辈子的事情。关乎将军,关乎崦嵫。
  隔天,孰湖去找老道,可已经人去楼空。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羽骨,转眼看了看庙。
  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