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似梦非梦 14

  初见茵碧,是在春雨绵绵的时节,穆成雪捧着一株已无生气的马蹄莲找到了她的花社。
  花社里是满满一院盛放的白色马蹄莲,高雅而圣洁,茵碧倚在栏杆边,长至曳地的青丝有一缕落到池中。
  “茵碧姑娘,请你救救这花。”
  茵碧回眸望去,嫣然一笑,颔首应允了。
  茵碧每日会花三个时辰照顾那株花,费尽心思。不过几日,花就恢复了生气。她给花儿浇水时,穆成雪就在一旁看着,顺便学习种花之术。
  有时也帮了倒忙,前些日子就险些撞倒了一盆马蹄莲,好在茵碧手快,接住花盆。她也不加责怪,反而朝他安抚地一笑,柔声说没事。
  平时闲着无事,茵碧总爱坐在池边,抚琴唱曲。这时,穆成雪就会拿出长笛,和一曲。琴笛相和,不绝如缕。
  她抚琴抬眸,他横笛低首,眸光交汇处,情深意浓。
  茵碧在房中,摆弄着雕花木架上的瓷瓶,一个个形状、色彩各不相同的精致瓷瓶一字排开,足足有四十八个。
  她的这个小癖好穆成雪早就知道,拿起桌上的新瓷瓶问道:“这不是上次我和你一起去选的吗?怎么还没摆上去?”
  茵碧夺过他手中的瓷瓶,莞尔笑道:“因为我不打算要了。”
  作势就要扔出去,却被穆成雪一把拦住,一脸的紧张,惹得茵碧“扑哧”一笑:“跟你开玩笑呢。”
  穆成雪抽出瓷瓶,转而握着她的双手,目光灼灼:“茵碧,嫁给我可好?”
  茵碧扬起下巴,饶有所思:“我得想想。”
  话音刚落,不料穆成雪的手却向她腰间探去,茵碧特别怕痒,连连跺脚要避开,满室的笑声。但怎么也避不开,茵碧不禁嗔道:“穆成雪,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倒是毫不在意,继续进攻,见她又急又羞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当了君子,没了妻子,这样的君子我还是不要当了。”
  “好,穆成雪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茵碧伸出手,穆成雪坦然伸手,勾住她的小指,拇指印上拇指:“绝不反悔。”
  明月当空,红烛在亭。
  大红的锦缎铺满了庭院,满池碧波也映着喜庆的红,四周摆放着白色的马蹄莲。
  茵碧着花冠霞披,长发未束,垂落在地,仅在鬓边别了朵鲜花。姣好的容貌在明月烛火下,更加灵动。穆成雪一袭大红喜服,临风而立,眸色深深。
  合卺交杯后,茵碧笑着将银梳递到穆成雪的手中,转身背向他。穆成雪执着银梳,为她梳理长发,一下又一下,从头到尾。
  梳完发,茵碧小心翼翼地执着剪子,剪下他一绺长发。
  穆成雪拿着剪子,手抚着她的长发:“茵碧,你真的想要结发吗?”
  她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当然要结发。”
  他不再说话,将她柔顺的长发一把握在手里,剪子一剪而过,长至曳地的青丝全剪了下来。他站起身子,茵碧望着他手中的长发,一愣。
  穆成雪拿出一个瓷瓶,将瓶底朝向她,只见瓶底刻着一个“翟”字。
  “你可还记得这翟姓男子?”
  她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她记得,那是一年前的事。
  他接着说道:“我是他的朋友。”
  一语道醒梦中人,茵碧了然。
  她是个精魂,但她想做人,她必须得到七七四十九个异性男子的发丝,但那些男子也会中情缠毒,生不如死。唯有剪断她的青丝,才能破情缠毒。
  穆成雪的身影消失时,茵碧倒了下去,桌上的银梳轰然断成了两段。
  茵碧,银篦。
  她不过是个银篦幻化的精魂,青丝断,银篦断,精魂散。
  白色马蹄莲代表忠贞不渝,永结同心。
  她是真的想和那个少年永结同心,所以她将那个该装他发丝的瓷瓶扔了,所以她宁愿放弃为人的机会,也绝不愿伤他。
  眸光模糊间,好像回到了半年前初见的那一眼,穆成雪捧着一株马蹄莲,微微一笑,唤她茵碧姑娘。
  她手里的那绺发丝,竟缓缓结成了同心结。
  同心结,结同心。
  宴毕,天空散落了一地的星辰。
  帐内灯火依旧摇曳,帐外微风袭人。
  我退出了帐篷避开了他所有的疑问,
  塞外的风没有号角声的呼号,便是一片寂静与冷涩。搜刮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却给我带来无尽的慰藉……风是不会欺骗你的。
  轻轻地踩着草茎,百无聊赖的望着星空。明月淡若清茶,朗朗似梨花。
  心平静的宛如一杯清酒。看着木萧,抚着它想要吹奏一曲伤歌……身子却被人紧紧地抱着,呼吸那么的深沉。
  又是这个温度,令我依恋的怀抱……
  可惜……不能再度拥有了……
  “将军,你来了。”我冷冷地说道。试着挣开他,怎料他……拥的这般紧不容挣扎。他的身体在颤抖。脸紧贴着我的耳边略带怒意的说着:“为什么?……他,不爱你的。”
  我笑,这一点我会不知道?只是……想了却与你的羁绊罢了。
  你是属于战场上的,不该背负着儿女情长。
  “那么,将军你呢?可真忙啊,都不曾来看过夕儿。”我冰冷的说着。他的手在那一刻便落下了。我知道他的迟疑,也了解他的无奈。我侧身走开,留下他。
  落下隐忍多时的泪。不敢回头,我怕……我会舍不得那个男人,舍不得他的温度。
  此情何时已,滴空阶、寒雨更歇,清泪尽、纸灰起。
  离别前夕,我请求再为他舞最后一支,王大人同意了。
  主帐的灯透露出血的颜色,今夜的月遮上了黑云,连同星星也一并藏了起来。
  清幽。
  午夜的风始终伴随着我。
  着上淡青的纱裙,握着他的宝剑在夜中起舞。主座上的他,疲劳代替了往日的神气。
  脱去了铠甲换上了第一次见的青衫儒装……于是剑舞舞到一半便停住了。
  背着他落下了眼泪。他、又让我想起了曾经……用剑挑起了酒杯,故意将酒洒在脸上来掩盖泪痕说道:“为将军饮这最后一觚。”
  舞尽,离开后,便落得一身轻松。
  该满足了。
  头前一支舞走进他的世界,尔后一场舞尽了绝世繁华。
  没有随王大人一行。独自捧着自己的木萧来到湖边。褪去了披风和饰品。
  没有月光,没有繁星。
  这条路已经到了尽头。穷尽一生的守候,我担心我……无法做到,只能用舞来倾尽自己的爱恋,用舞来代替最后的离别。
  轻踏枝,散开薄纱。
  纵使有太多的不舍也改变不了这世道的悲凉。你、我本就没有结局……湖水不断地进入身体,呛的窒息也不及心口上的伤。最后一刻回忆定在了三年前的相遇……
  “夕儿。”只觉得冰冷的身躯被人紧紧地抱着,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的喊声。
  他,怎么来了?
  身体不停地摇晃着,意识渐清醒。睁开眼时,恰对上他那满是焦急的双眼,何必救我?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却在半空中滑落。
  我知道我不行了,凭着仅有的力气轻声道:“……将军……愿来生你,不是曹**、不是舞姬……”身体便僵硬了,脖子上涌上一股暖流。
  他……落泪了。
  随后便传来了决绝的呼喊:
  “不!!!……夕儿。”
  我幸福地离开了人世,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让曹操落泪的女子。
  一曲散尽,留下了满阶清泪。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挺剑背戟的时代。每个人的脸上褪去了灵光换上了担忧或是坚定地神情。
  他们手中的剑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这样的时代,除了杀戮,除了颠沛流离,还有什么?
  三年前,我便找到了歌舞的意义……让心爱的人在歌声下,曼舞中卸下一身的疲倦。
  深蓝色的天空,缀着两三点寒星。落幕已逝去了金黄。
  他始终忙于君国大计,手中的萧再一次发不出声调,静谧的似夜中鬼魅。
  流淌了多少个春秋,才发现舞曲再也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他,是属于天下的人。
  红烛泪残轻摇曳,梦里婵香惊觉何人。
  那一日,熊熊战火染红了九重天阙,琼楼玉宇悉数毁尽。昔日繁华天界如今空余满目疮痍,遍地荒凉。
  那黄衫的妖族女子仗剑而立,剑锋淌血,裙袂蹁跹。
  她向着溃不成军的天兵天将,朗声道,“告诉天帝,若是他肯交出重华,我便饶他一条贱命,撤兵下界。”
  女子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道剑气破空而来。她执剑回身,看清那人的瞬间,顿觉天地倾倒。
  面如冠玉,眸若深潭,不是重华又是谁。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重华的剑已抵上了她的心口,有殷红的血在她的衣衫上层层晕染开来,花朵一般煞是好看。
  他道,“大胆妖孽,竟敢带兵反上天来,果真是嫌命太长了么。”
  她置若罔闻,只怔怔望着他,良久,轻唤一声,“重华。”
  夜寂寥,长剑划落,霎时几人又成白骨。
  晨起,城中传闻:公子孤青裳,又手仞了朝廷的贪官,劫尽了为富不仁之商家里大半财物,并尽数捐赠。
  传言,孤公子素来独行,少与人来往。昔日倒与青楼花魁有几句话的交情,而自她死后,他便更少言寡语了。
  孤青裳来去无踪,百姓爱戴他,可贪官污吏却是恨极了他。
  眼见先前派出去的杀手都杳无音信,贪官恶商急的如热锅之蚁。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孤公子忽然退出江湖,再不管人间事。
  这一隐退,便是三年。
  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又熬了三年,终于盼着了孤青裳重出江湖。
  他依旧如昔,青裳,黑巾,银剑。
  只是,腕间多了绿镯。行事手法也变了。
  他开始劫良商富己,执剑杀忠臣,斩良将。
  每每行事后,不忘如往昔丢下青玉碎片已证身份。
  许是近来造的孽多了。那夜,戴着绿镯的男子,被一把银剑贴上脖颈。
  黑夜中一声邪魅的笑:“敢冒充我孤青裳的,阁下是第一个。”
  “荣幸之至。”戴着绿镯的男子轻然脱口。
  话毕,孤青裳一把挑掉他的黑巾。半晌后,又觉哪里不对,便顺而挑掉他束发之带。
  “原是美人,难怪有此绝色之容。”言罢,他撇下银剑,道:“你走吧,我不杀女人。”
  女子闻,浅笑:“你会后悔的。”此话方出,暗器便齐齐射向孤青裳。
  那一夜,孤青裳误中官府埋伏,成阶下囚。
  再见时,她执着烈鞭,奉上之命,让孤青裳生不如死。
  一鞭鞭下去,她依旧绝色妖冶,她问他:“后悔了吗?”
  孤青裳轻声道:“不悔。”
  刑具一道道的过,他始终静默无语。末了,连施刑者都乏了,女子灌了他一壶佳酿,俯上他耳畔,细语:“为何不悔?”
  “女子总有一头青丝,与霓落的极像。”
  “公子真痴情。”
  言罢,铁锁落。
  “公子可记得?昔年苏孤两位大人,同时在朝为官,分明忠义,却被皇帝同时诛九族。我流落醉红楼,费尽心机,终成他最信任的武器。”
  说着,她将绿镯戴在孤青裳腕间:“若非我武功不济,我真想亲手杀了他。公子,我知这三年你邪术修炼有成,必能杀他,所以我才假意助他引你现身的。公子,冒充我,今夜,取他性命。”
  言罢,两道青影皆散。
  翌日,宫中传出皇帝与刺客同归于尽的消息。
  彼时,她正修剪着清湖中的星莲,浅笑一声罢,不见踪影。
  她并未死,却到了奈何桥。
  “孟婆,以我仙血为汤做引可好?”音落,不待孟婆应,她尽散一身鲜血,只留下一句话:“待我血尽,仙力必尽散,那时,我的魂魄便可入忘川了。”
  霎时,她忆起昨夜与他漏讲的故事。
  她本苏家之女,早与孤家公子有婚约在身,奈何喜不成,却做丧。家人双双亡了,唯她与他活了下来。
  血海深仇,必报。
  于是,他修武艺,她落青楼。又见,黑巾面纱相向。他唤她霓落,情浓却短。大仇未报,怎儿女情长?
  她薄命,却因缘成星莲之仙。红尘外,她却依旧念着仇恨,念着他。
  如此,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仙血散尽,她之魂魄落于忘川。她知修炼邪术之人,死后将打入忘川受罚万世。霎时,她说:“青裳,我们终于可以不负仇恨的在一起了。”
  而那一缕凝着相思的青丝,在忘川河上化为一盏花,唤作青霓,长绽不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