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白

  万菱等了许久,壶里的茶已凉,二人本就无心品饮,空放着当个背景罢了,她指腹摩挲着胭脂釉冰裂纹茶盏的口沿,目光越过小桌停在对坐的那人身上。
  唐小鱼今日着一件素赭色长衫,外套藕地蝴蝶纹褙子,她姿容亦不出众,也从不施粉黛,清汤挂面跟庙里的斋饭一样素,可仔细瞧就能发现她其实在某处浓墨重彩了一笔,如朱砂点睛;好比那支别在发髻上的那根金花掐丝镶七色碧玺簪子,这套胭脂釉鎏金的茶具,脚上那双云头缀珠绣鞋,由此便知她亦是爱斑斓之色,他人都求素净雅趣,唐小鱼却不媚雅,她明目张胆的慕俗。
  自己这个义妹行事徘徊于大俗大雅之间,常常剑走偏锋,山河说唐小鱼这女子亦正亦邪,万菱则不以为然,她的义妹心里有杆秤,孰是孰非自有论断与正邪无关。
  借种生子还要斩断父子关系,这违逆人伦理法的事儿,唯唐小鱼才能办成。
  “小鱼,你就再帮姐一次。”万菱一辈子没求过谁,为了生孩子她放低身段求人,现在是第二次。
  这孩子必须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万家今时不同往日,她和虎子爹都吃过孤掌难鸣的苦,不想让孩子重蹈复撤。
  万菱的低姿态,让人于心不忍:“容我想想。”一阵压抑的沉默后,唐小鱼终于开口。
  “好,你要想多久,三天后,不,两天行不行。”对方一松口,万菱心头一喜,便忙不迭的追问,她是真的急,上次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
  那种可遇不可求的人,哪里是满地走的,她想要马上开始找,大海捞针需要时间。
  “妹子,你给个准话啊。”
  “我明天答复你。”
  “好,好,好。”
  万菱激动地连应了好几声,只要唐小鱼答应,就不怕了。一颗悬着的心半落,万菱又同姐妹说了一会儿家常,才自小院出来。
  这时天色已暗,马车前后挂着的两个万字灯笼亮起,门口的万菱望着抱着孩儿等候许久的男人,刚毅的脸上柔情一片。她让小白和唐小鱼止步,转身大步迈过门槛,三步并两的来到男人身畔。
  男人姓赵,名:山河,入赘万家十年了,因为生不出孩子,爹娘差点把山河撵走,可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不愿分开,万菱偷偷带着丈夫寻访名医,怎奈当初伤的是根本,大罗神仙也无力回春。
  万家不能无后,不合离她只能走上借种这条路。
  爹娘乐见其成,打算在漕帮里找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万菱不想山河难堪,否决这个提议。她看中了临县的一个孝子,本以为万无一失,却险些掉进圈套中,幸得唐小鱼仗义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送走万菱,唐小鱼不免想起当年旧事,那时她和小白刚走出山林在镇上谋生,面摊子生意起步艰难,自己天蒙蒙亮就去河岸等鱼,也就是和渔民闲话家常中偶然窥到了一个关于万家的秘密。
  她本意不过是听点八卦打发时间,也许唐小鱼欣赏女强人的心里作祟,在了解万菱的经历后,她发自内心佩服这个靠自己双手重振家业的女人。然而这样坚韧的女人,却因无法生育被几个老不羞诟病,唐小鱼为万菱不忿,难道没孩子就不能担一方舵主了!那些臭男人不检讨自己无能,竟还合谋设下圈套,想捉奸在床,看万菱出丑!
  唐小鱼不能忍,也就是这‘不忍’二字,让她一脚踏进漕帮的泥潭。
  好在天不瞎眼,福祸相依,唐小鱼揭穿骗局,得罪了漕帮几个老古董,却赢得了万家的庇护,她彻底在水田镇站稳了脚,面摊从犄角旮旯搬到了最热闹的大街中央。
  漕帮,对她还有用,万菱是她欣赏的女子,说到底自己和万菱是一条船上的人,她想要在这世间有安身立命的资本,帮万菱借种生子势在必行。
  可合适的人选在哪儿?
  唐小鱼也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字,难。就算她枯坐到天明也未必能马上想出个万全之策来,但她就是不由自主的陷进去。
  转眼已是月到中天,洗漱归来的小白踏着一路月辉推开正房的门,他人一进屋便看到小鱼眉头深锁的撑着下巴发呆。
  鸡翅木茶几上的油灯尚满,灯芯上一簇火苗发出昏黄的光,将她笼罩在明暗之间。
  她为何事苦恼到夜不成寐?
  小白定足凝望妻子良久,最终,默默叹口气转身将房门阖上。
  他那颗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随着那人颦蹙的眉更像坠了铅块一路往下沉,万菱的到来如警钟一般,提醒着父亲曾对自己的忠告,一旦年满十八岁,真正试炼就会开始。
  还有三个月,他们就要十八岁了。
  无论万菱来所为何事,都和试炼有莫大的关系,剧情开始后他就会彻底成为故事里的角色,不能再利用身份为小鱼带来便利,还很有可能拖累她
  怎么办。
  小白双手抵在门上愁眉不展,复杂的情绪溢满心房,他想小鱼通过试炼活下去,又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万劫不复。他本不该来的,可小白抵不住朝夕相处的诱惑,一想到世间只有彼此相依相偎,他便失了理智,奋不顾身的陪在她身边。
  都说贪嗔痴怨皆是心魔,小白为心魔所困,甘甜过后是无尽的苦涩,那些害怕、期待、不舍的心绪层层叠叠越垒越高。
  日复一日犹如千斤巨石压下,他都要窒息了。
  他好怕,也好恨。
  他们命运本不该如此,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小鱼便是一世长安。
  小白恨命运不公,恨那些造成一切的元凶,他不仅一次动过将那些害人精挫骨扬灰的念头。
  随后他也确实付诸了行动,那些癫狂,残忍,暴戾被父亲深埋。
  想起那段不能示人的过往,小白眼前霎时一片猩红,那是血的颜色,代表生命,他又开始了!小白心底一个激灵,连忙把神志拉回来,不可以,不可以恨,会被发现的,会连累小鱼的。
  小白慌忙地收拾好心绪,把那段过往草草掩盖,他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许久之后,勉强稳定了心绪人,面色惨白的来到唐小鱼身边。
  烛光摇曳一明一暗,她就在触手可及的一方,只稍瞧着便足以把惊涛骇浪熨烫,小白静静看着人,心里仿若喝了参蜜的安神汤,齿颊酣甜身心舒畅,一切都因她归于平静。
  他有病,她是药。
  他们本该安安乐乐的,像现在这般,像现在这般恬静安逸。
  小白想着,念着,便动了情,如满月时的潮汐,一发不可收拾。他按捺不住心底的渴望,伸手拢住自己的心肝,夜风清凉体温透过纱衣传递,酒不迷人人自迷。小白猫儿一样眯起眼,鼻尖蹭上那人温热的颊,满足的喟叹着。
  他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怀里的人被噌烦了,拧着眉转头瞪他,带着不悦的眸子倒映着他痴恋的面庞,小白心头一凉。
  不一样,他们不一样,他在小鱼眼里找不到温度,他如火她似冰。
  千年寒冰。
  呵,小白心底自嘲的苦笑着。
  “对了,你今早想说什么。”她问,不带感情。
  波澜不兴的声音犹如兜头的冷水浇下,把他编制的旖旎尽数冲净,小白鼻子发酸,委屈的吸了吸。
  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待人接物透着一股摘离这个世界的冷淡,不愿沉溺其中的清醒。
  小白知道就算他们亲密无间,然灵魂却咫尺天涯,小鱼骨子里的冷静锐利如刀,扎得他鲜血淋漓,多情总被无情伤,方被强压下去的暴戾又翻涌起来。
  他是小白啊,他们那段感情,真的能被外力抹去么,爱是不可磨灭的,若是轻易被删除,那又算什么呢?小白又陷入那个爱与不爱的无解循环中。就算成了夫妻,他仍不敢开口问,自己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故而整日自欺欺人。
  人最痛苦的,就是徘徊在真相和谎言之间,他给自己织了一个茧,要么破茧成蝶,要么困死其中。
  “怎么了,你这几天都这样。”她放柔了声音,仍是不带感情。
  看吧,一句关心的话,他都能层层拆解,抽丝剥茧的分析带有几分感情,他真的有病,还病的不轻;唐小鱼是解药亦是鸩毒,小白含着这颗药,想把她拆吃入腹,此后生生世世不分离,可他们终将分离,在曲终人散之前,他求的不过是一个美满。
  然而,自己所求的‘美满’很可能是自导自演,入戏太深,小鱼离不开这里,于是从善如流的将就。
  她并非真心,因为离开的九年中,小鱼身边不乏蓝颜知己。
  想到那些被她喜欢过的男人,小白又嫉又恼,双臂不自主的收紧,她是他的,明明是自己抢了先机,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
  “嘶!”
  “好疼!!”
  勒在腰上的双臂铁钳一般,她并不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一分为二,唐小鱼被箍得呼吸不顺,真是莫名其妙,刚才还浓情蜜意的,现在又抽风,情绪大起大落跟个林黛玉似的,唐小鱼对小白少有不满,唯独不大喜欢他病娇的一面。
  “小白,松开,我疼!”她使力捶他,咚咚两下,奈何小白岿然不动。
  唐小鱼咬牙手脚并用的推人,自救不成反被勒得更紧,她泄气皮球似的耷拉在他背上,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具牢笼紧绷如弦,还微微发抖。
  “你怎么发抖,不舒服?”她想到小白失常失眠,不由得担心起来:“让我看看。”
  唐小鱼柔声询问,小白却只是一个劲儿的搂紧她,像要揉在一起永不分离一样。
  “小白,你怎么了,你松开些,我疼!”唐小鱼仰着头,肺里的空气都被挤走,出气多进气少的,但她还耐着性子哄:“我在呢,你哪儿不舒服。”
  “和我说,别吓我,好不好。”
  唐小鱼不吝啬的口甜舌滑,一阵糖衣炮弹轰炸下去,还真有点作用,腰上的力道减了几分,她立刻大口呼气。
  可还没等她多吸几口气,小白忽然整个人扑了上来,二人咚的一声撞到被褥上。
  重!疼!这个混蛋!
  唐小鱼接受伴侣偶尔矫情,那是情趣,可是以扭曲的姿势折腾她的老腰,简直不可饶恕!
  疼痛击溃了稀薄的耐心,唐小鱼咬牙切齿腹诽,打没用哄也没用,想怎样!
  她把心一横,曲起食指以凤眼朝他肋下一戳,唐小鱼窝着火力道颇大,‘喔’!耳边立刻传来痛呼,光听着就知道很疼。
  小白痛得松手,身上的禁锢一懈,唐小鱼转肘顶开压着自己的肉墙,一个巧劲儿瞬间反客为,她居高临下地掐住他的下巴,逼着这混蛋抬头与自己对视。
  唐小鱼冷声问道:“说!怎么了!”今天不说清楚,就滚出去!
  小白两手捂着肋下,目光游移,二人背光,他神色模糊失真,唐小鱼难以捕捉,端看他面色如常不像生病的样子,只是两道剑眉间愁云不散,更像是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