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提醒

  冯妈妈办事向来是快的,沈荣锦吩咐下去,没个把时辰就妥置好了一切。
  腾出的院子是含翠馆,溪梅生香,毗邻而栽秋海棠,小径蜿蜒依傍林立着湘妃竹,顺道而探,乃至阶墀,槅扇垂帘,料峭的霜暮皆屏于其外,故以屋内犹如春季般温暖,小院又怡人景色展绿叠翠,自然得有含翠馆之称。
  高氏显然很是中意含翠阁,嘴角都不自禁上扬了起来,迫不及待进了屋内去看那些摆设陈尘。
  迎头的是红檀木牌匾,两旁各放得有联牌,簪银的字迹腾猨过树,往下望去红木的罗汉床铺着大红色底宝瓶刻丝炕褥,炕桌上有掐丝珐琅三君子茶盅,往下一溜炕椅搭着崭新的大红遍地金妆花褡子,看得高氏眼睛生疼。
  如此相较之下,霜月畔简直就如茅椽蓬牖一般。
  高氏心里喜怒交杂,脸上神情也不知道如何看相。
  沈荣锦默默跟着高氏一行人进了屋,还未等谁人说话,沈誊昱便开口问道:“老夫人可还觉得满意?觉得哪里不好尽可都说出来。”
  说话间,莫姨娘和沈荣妍各自扶着高氏往里走去。
  高氏看着脚下踩的那金丝锦织珊瑚毯,目光微闪,携着笑意对沈誊昱说道:“没有什么不好,都是极满意的,锦姐儿真真是有心了。”
  荣锦在跟前走着,垂眸低眉笑得谦逊,只说:“这是荣锦应该做的,只怕老夫人嫌不好罢了。”
  沈誊昱听闻笑着坐在了罗汉床上,下人陆续进来添了茶和零嘴,烧起来火炉。
  跟随的莫姨娘扶着高氏坐下,沈荣妍也自顾坐在挨着那一溜的炕椅上,看见沈荣锦的笑容,心里莫名抵触,只不耐见此笑靥。
  莫姨娘还算是客套,只笑着说:“锦姐儿这是什么话?这含翠馆屋内布置各个都是顶好的物什,只瞧一眼都知是下了番心思的,哪里会嫌不好。”
  荣锦敛笑推诿道:“之前是荣锦的疏忽,才至于老夫人病榻,如今要换院子,自然少不得费些心思”
  话赶话赶到这份儿上了,不看僧面也要看沈誊昱的面子,高氏坐在罗汉床上只好说着,“且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便让它过去罢。”
  沈誊昱喜闻乐见,顺着话说下来:“锦姐儿才方也听见,以后休要再提了。”
  沈荣锦细声应了是,复望了望坐在炕椅上悠然自得的高氏,起身对沈誊昱裣衽作拜,言语着,“父亲,老夫人换院子过来,也受了些风,妨害会有什么不适,荣锦这般想着便叫了方才的严大夫过来再探一探脉。”
  今早的事自有王冧向沈誊昱说起,故以沈誊昱是知道沈荣锦把严亍留在沈府的事,当下且听,自然不觉得有异,便点头道:“这样妥帖细致是最好的,便去请严大夫过来罢。”
  沈誊昱知晓,但高氏,莫姨娘她们是不明白的,此番听只奇怪沈誊昱怎用的是‘过来’一词。
  ……难不成,这严大夫还在沈府?
  高氏思来想去觉得便是这个了,她默默看着沈荣锦,心里也不算忐忑,毕竟严亍之前替自己圆了那道的谎,这当日当下的定然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不过她原先以为沈荣锦是送了严亍出府的,没想沈荣锦会来此这么一招,只担心着这沈荣锦莫不有什么企图。
  思绪间,沈荣锦已着人领了严亍到庭前阶下。
  隔着一道跨槛,严亍遥遥能见正坐的沈誊昱,发了个怔,随后才亦步亦趋随着下人往里走进。
  须臾步数,便走到厅前,更是明晰可见沈誊昱那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衬得一张脸,儒雅之中且带有些微严。
  如此见罢,严亍心口像挂了把刀子般,直晃晃的颤,他攥着手上的药箱搭带,默默作了一礼。
  沈誊昱说道:“让严大夫暂且留在沈府些时,委实怠慢了严大夫,等会儿子给老夫人诊了脉,我让王冧送严大夫回去。”
  严亍连忙说道不敢,心里对此更是惴惴。
  沈誊昱只当他客气,也不愿再多说些什么,便道:“严大夫不必客气,此刻还请严大夫为老夫人诊一次脉罢。”
  严亍心中逐叹口气,拿起一番锦帕往高氏手腕一搭,在众人眼里细细诊起了来,心里却是神游太虚境,不过一会儿草草收回了手。
  见到沈誊昱仔细看自己,严亍心里惴惴难受得慌,快速说道:“老夫人就是有些伤寒罢了,喝几日在下那单子的药,将养着便会好矣。”心间只希盼着快点开了方退下。
  沈荣锦哪肯,在旁便开始逐一询问着些事宜,“即便严大夫开的是万应灵药,但老夫人年事高了,可比不得我们这些小辈,自然要注意许多,荣锦虽只照顾老夫人一日有余,但也有不少疑惑想问一问严大夫,还请严大夫莫要见怪。”
  高氏眉头拢紧,只觉得不对。
  这边莫姨娘和沈荣妍坐在炕椅上还未反应过来,那边的严亍就硬着头皮说:“沈大小姐哪里的话,还请讲。”
  沈荣锦嘴角勾起一抹笑,在高氏眼底倏忽绽裂,“老夫人近来病榻,胃口不佳,对甚多膳食都是食不下咽的,今个儿荣锦听老夫人说想吃那肉圆焖濮瓜,且必要嫩未脱花蒂的那种,不过我觉着老夫人身体寒性,是吃不得这样的,如此一来,我若做了,怕对老夫人身体不好,但若是违了老夫人的心去做其它的,老夫人也不想吃,会饿坏了身子所以我头疼着老夫人膳食得厉害。”
  在座的人脸色都变了变,任是有点脑子都听得出来沈荣锦话里的意思,无非不过是沈荣锦说高氏借着病由拿乔自己罢了。
  严亍为难地看向沈誊昱。
  后者却默默不语地看向沈荣锦,心里却想起了前个儿在霜月畔,所谓玉枕之类的那些番话面色不由得有些发沉。
  莫姨娘自然是看到了沈誊昱脸色了的,只暗道沈荣锦竟然在外人的面上说这样的浑话,难不成怕没人不会觉得她不是挑拨离间的人?故以一面忧,一面喜,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高氏却说了:“这人老了,牙口不好了,吃不得那些老的,不然半天都咬不动,白白累坏我的腮帮子,今个儿上来的那些菜肴大多都是难嚼的,所以我也鲜少动筷。”
  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挑不出什么毛病。
  高氏这时心里也明白过来,沈荣锦为何今日这般殷勤,对此不由得有些冷笑,总归是小孩儿顽皮的把戏,自己还看不上眼。
  沈荣锦也没打算就这这事说下去,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当口敲山震虎,提醒高氏莫要太为难自己罢了
  众人说到这里,气氛稍缓,严亍见势而道:“一味避着寒性的东西去吃热性的食材,少不了会上火燥热,只怕到时候会内火外虚,更是不好,所以吃一些还是无妨的。”
  算是给这席话来了个善后。
  众人也不揪着这事再深讨下去。
  沈荣锦便回道:“既然如此,那荣锦也不担忧着了。”说罢露出一笑。
  再有几句或叮嘱或抚慰,但也零碎细末了。
  严亍也没再待下去的由头,遂了心愿地被送了回去。
  随送的是沈府管事王冧,架着一辆华盖的马车往荣春堂而走。
  王冧虽是奴仆,但怎么说也是沈府的管事,怠慢不得,严亍对待自然恭敬有礼。
  王冧回礼浅笑:“严大夫,不知你可曾听过快嘴李翠莲的故事?”
  严亍当然听过,笑道:“曾坐茶馆听说书先生说起过”
  王冧接着道:“那小的也不多饶那些口舌了严大夫你也知晓那李翠莲爱说他人的闲话,以嘴快不饶人而著名的,所以到了最后,结局不甚凄惨。”
  话撂到这里,忆今日过沈府一遭,严亍心下也明白王冧的意思,他作揖道:“今儿我只去沈府为高老太太诊脉,至于为何待这么久,也是大小姐担忧老夫人的病情,所以有礼相待我暂且歇坐,其余什么都没发生。”
  言谈至此,晃荡的马车稳妥停下,撩了车帘一瞧,已然到了荣春堂的大门口。
  王冧送着严亍下了马,一边作揖拜别,一边拿出一袋荷囊,道:“今日辛苦严大夫了,这些是沈老爷的一点心意,还望收下。”
  严亍连忙推脱,却抵不过王冧的再三携送,只得忐忑地收下。
  话既传达,银钱已收下,王冧也没什么再留下的必要,便说:“既然如此,严大夫请恕小的先告退了。”
  严亍听了,颔首相送,看着王冧远去的背影,只嗟叹沈老爷疼爱沈大小姐如厮,竟然费心到这种地步
  他思绪略顿一顿,倏忽想起高氏的那一言一行,嘴翕翕合合数次,最终作罢一闭,回身进了荣春堂——都说闲事闲非闲饶舌,况还牵连着自个儿和荣春堂的名声,又有什么可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