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死亡天使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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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我们的脚步接近公民广场,人群变得前所未有的稠密,在万头攒动之上,可以看见高高矗立着两样东西:方尖碑,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铁斧雕像,表明这是广场的中心。
在方尖碑的前面,就是在一个三条街举目可见的交叉口上,搭着断头台其上的两根浸泡满血迹的暗红色木梁,铡刀长弧形的刀刃已经被刽子手磨得闪闪发光,流动着杀人的光耀斑点。
在公民广场的东边,有一架高高耸起的玄武岩宽阔台阶、虽然是临时搭建,但是从样式威严庄重的主阶梯和两旁的副阶梯,以及环绕几乎半个广场的石制站阶,加上精心铺就的朱红色以及鹅黄色这两种不同颜色的厚地毯来看,奴隶们一定是彻夜劳碌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一项巨大工程。
台阶顶端的最中间是一架光辉灿烂的精金王座,背后是极其庞大显赫的威盛凯狮踏蛇纹章,在王座之下的台阶上,则是几架较小的铁座环绕其四周。
由皂荚木支撑的工字型紫色天鹅绒巨幅华盖同样覆盖了大半个广场。
在往日,这些奢华的布景一定会引起老百姓和普通市民的艳羡和热议,可是今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公民广场上呈现的景象和此刻比精金宝座还惹人注意的可怕刑具吸引住了。
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断头台,因为在威盛凯自从先皇塞雷斯登基之后,公开的行刑很少面向大众,只有少数的皇室贵族才能有幸亲眼目睹整个过程。
这杀人的刑具和蛮族自由邦的同类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铡刀远看就像一弯新月,凸出的部分对准犯人的后颈,从高高的染血木架上落下去,仅此而已。
有两个身躯魁梧,面目狰狞的汉子坐在放犯人的跷板上,一边吃饭一边等待。看得出他们吃的是蒜泥硬面包以及烤得焦糊油腻的香肠。其中一个从大腿下脏兮兮的凳子里抽出一瓶葡萄酒,灌了一大口之后,将瓶子递给同伴。
这两个人正是侩子手!
包括夏金在内的十三名乌迪尼家的余党昨天傍晚从白山监狱押送到公民广场的旧闪亚小监狱过夜,每一个犯人由两个云宫圣童陪伴,聆听他们临终前的忏悔。整个小监狱被哨兵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以防有越狱或者劫狱的事情发生。
此刻的公民广场好像一个广阔的圆形剧场,每个台阶和角落都挤满了观众。就连古书阁楼的顶上也爬满了眼巴巴的好奇的人。广场四围似乎起伏着五颜六色的波浪,永不停歇的浪潮把它推向前去:能够给所有想来一饱眼福的人腾出地方。
塞瑟从精金王座上放眼望过去,这里涌动着无穷无尽的男女人头。许多妇女将孩子搁在肩膀上,这些小孩子的身体凌驾于人群之上,位置优越。
人世间最吸引人的、唯一能把人们的目光从奢靡和宴乐之上转移开的,就是对死亡血淋淋的近距离目击。
随着皇帝的落座,枢密使公爵、司法大臣、海军元帅以及诸多皇亲贵族也纷纷入席。
皇后照例没有出席,她一直说自己受不了这种场面,皇帝则当然不会勉强她。
所有铁座坐满之后,就意味着行刑即将开始。
但是,非但不是笼罩着一片肃静的庄严景象,反而从人群中升起了一片夹杂着笑闹声、呼喊声、唱歌声的高分贝喧哗。
正如赛瑟如明镜般的心里所思考的那样,显而易见,对于大部分平民和百姓,行刑不是别的,是远胜于狂欢节的存在。
刹那间,喧哗声仿佛被死神制止了,旧闪亚小监狱的大门刚刚打开。
先是出现了一队云宫圣童,有男有女,他们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亚麻布长袍,头巾围住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
最高的那位圣童是领头,他走在最前面。
在往日这些工作应该由亚施塔神庙的祭司们担任,但是赛瑟在赫理事件之后就把祭司们全部暂行软禁在神庙中,让云宫圣童来替任其所有职务——虽然苏请先生强烈反对,但是终究拗不过皇帝的旨意。
圣童之后,十二个乌迪尼家的死刑犯按照处决的次序,依次而出。
夏金不在其中。
每个死囚都有两名哨兵陪伴,并且所有的死囚都被蒙上了眼睛——这是陛下对他们宽容的慈爱表现,免得他们看见可怕的处决现场而发生昏厥或者抽搐等情况,会让死亡变得更加漫长而痛苦。
除了塞瑟和婴之白,其余坐在铁座上的皇室贵族,所有人的脸都白得像裹尸布。魏南机械得扔掉了自己的雪茄,尽管只抽了一般;而司法大臣和海军元帅则双腿不住地发抖,幸好有椅子接住他们,否则真的可能瘫倒在地。
皇帝显得无动于衷,脸上却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笑吟吟的温柔表情,他那双黑钻石般璀璨耀眼的眸子因宽容和柔和而显得越发魅力四射了。
可是婴之白的表情和所有人都不同,他黝黑刚硬的英俊脸庞此刻竟然有淡淡的红晕似乎要从双颊的铁青中渗透出来。
果然,他看到了令他多年以来的生活如临地狱般的那个女人。
在所有的死囚纷纷面对精金王座跪倒之后——每个囚犯身后都有一位挎着大刀的侩子手——从小监狱的大门中最后走出来一位满脸胡须,赤裸上身,连脸上都纹满了可怕图案的面目凶残的壮硕男子。
他赤着脚,只穿着一条脏兮兮油腻腻的布衬裤,左边配着一把大刀,插在鞘里;右手拖着一把沉重的大铁锤,他的左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双手被捆的女人,这女人的脑袋倒垂往下,长长的头发随着脚步而摆动,将她的脸孔遮得严严实实。
这女人毫无疑问就是夏金!而扛着她的正是即将将她处死的侩子手的头儿!
领头侩子手每走一步,他右手那柄沉重的铁锤就在地上划出一道更深更长的沟壑,这刺耳的金属拖地声让婴之白浑身一阵阵地直打哆嗦。
侩子手走到断头台的搭坡下,用几乎是很温柔的动作把肩上的女人卸了下来。
所有人看到这女人都被她的美貌震惊了,而且她竟然没有戴眼罩。
人群再度发出嗡嗡作响的窃窃私语声。
婴之白情不自禁站了起来,他的脸已经从泛红变成了惨白,他一步步走到了花岗岩宽台阶的前段,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整个人看样子就要摔倒了。
婴茉似乎想要把他叫回来,可是却被赛瑟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皇帝的眼色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由着他去吧。
夏金就像中了电击一般,立刻从搭坡上抬起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这两个人的四目终于相对了。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诺大的公民广场竟然能如此鸦雀无声——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这名女囚犯和他们了不起的枢密使公爵大人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
夏金挣扎着想站起身,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双腿早就已经断了,她边哭边费力往上爬,看那绝望悲愤的力量,她几乎是想要爬到婴之白的脚下去。
侩子手看不下去,他把夏金扶起来靠在断头台的边柱上,让她的脸正对着皇室看台。
“婴之白!婴之白!”这个如此凄惨又如此貌美的女囚疯疯癫癫地狂吼着。
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广场的上空,比夜莺的悲鸣还令人哀婉叹息。
人群之中那期待死亡渴望鲜血的狂欢氛围不见了,每个人都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悲哀和恐惧。
婴之白没有说话,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那女人,仿佛早已化成了毫无生命的雕像。
“我不要他们蒙住我的眼睛!”夏金哭喊着,泪流满面,“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来牢里看我的!因为我知道我只有在被处死的这一天才能见你最后一面!”
“我从来都没有疯!我只是为了活到见你最后一面的那一刻——你明白吗?婴之白?”
“我知道你恨我,你痛恨我!我知道我带给你的伤害永远也无法弥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最爱我的人,就是你了!”
“婴之白!婴之白!多年过去了,当我的嘴巴吐出你名字的这几个字之时,我还是能感到无比的甜蜜和无比的幸福!”
“我要告诉你的是,就像你是真的爱过我一样,就算你现在早已不再爱我,我也要告诉你,婴之白!”
“婴之白!我是真的爱着你,就算到今日我还是爱着你!我发自内心的爱着你,从来没有变过!”
“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你知道吗?婴之白!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直爱着你!我带给你的伤害有多痛,我对你的爱就有多深!”
“我曾经怨恨过你,我恨你不接受我本来的出身,我恨你竟然不能不顾世俗那样去爱我!我恨你竟然要杀了我!所以我要报复,我要泄恨,我嫁给我厌恶又不屑的亲王,就是为了报复我自认为受到的来自你的伤害!”
“啊!婴之白!你的名字我曾经带着忧愁的叹息,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喘气声所出来;我在被撕光了衣服吊在树上的时候喊过你的名字,我在冰冷的海底快要被鱼吃掉的时候喊过这个名字,我在嫁给乌迪尼亲王的那一夜喊过你的名字,我在被你的手下打断双腿的时候喊过你的名字!”
“我曾经以为这七年来,我对你的爱早已消失,已经变成了满腔的憎恨!可是当我被俘虏到这个国度,这个生你养你的国度之后,我才发现,我还是那么爱你!”
“我做错了!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我原来是那么愚蠢,那么自私,那么邪恶!”
“我应该在你求婚之前就向你坦白一切,而不是在错误的欺骗的道路上让你两眼一抹黑地走到底!在带给你和你的家族前所未有的侮辱之后,我更不该假装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好让自己用莫无须有的理由去痛恨你!”
“婴之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太后悔了!如果时间再度重来一遍,我真希望我当初不那么做,那么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的!”
“婴之白!婴之白!无论你怎么恨我,我都不会恨你的!我死有余辜!我是个狠毒、卑鄙又冷血女人,我配不上你的爱!我真的配不上!“
“婴之白,你的爱是世上最甜蜜最幸福最珍贵的礼物,而我亵渎了它!”
“我只是希望,不!我恳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吧!”
“我请求你,婴之白!我求你原谅我,好吗?”
许许多多的女人们都哭了,很多男人也在强忍着自己的眼泪,婴茉脸色煞白,而魏南一直把脸埋在手臂之中,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像个娘们似得被这一幕激动到情绪崩溃。
婴之白头动也没动,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可是他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划过他的军装,滴落在台阶上。
这个坚强的男人终于展露了他内心最脆弱的一面,可是没有人会因此看不起他,他的忠贞、热情、勇敢、正直和善良因为这个女死囚的告白而更显得珍贵无比了。
“我原谅你,夏金。”婴之白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铜钟一样清晰地传遍全场,“你可以安心地去死了,我会为你的灵魂而终生祈祷。”
夏金发自内心地笑了,她嘶哑着嗓子说,“谢谢你。对不起。我爱你。”
那个面目凶残的侩子手头儿哭了,向上天举起了拳头。
“时间已到!开始行刑!!!”传令官骑着马过来,大声宣布道。
夏金心甘情愿地趴在断头台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在场的所有人都背过脸去,他们此刻观看行刑的心情已经与刚开始截然相反,所有人都在为枢密使的爱情悲剧和这个女人可悲又可叹的一声而低低哭泣或者在心里默默哀悼。
婴之白闭上了眼睛,几乎快要昏厥,婴茉赶紧冲上去扶住自己的哥哥。
十分钟之后,十三名犯人已经全部被处死,包括夏金,她的尸首是分了家,可是脸上却像有了光彩,嘴角带着安宁的微笑,她的头仿佛笼罩在救赎的光辉之下。
很多年后,那么侩子手头儿还会和人们说起这个叫夏金的奇怪女人和她死前那一番悲壮的告白。
“也许这个女人活着是个穷凶恶极的魔鬼,”侩子手用说书人特有的慢悠悠的口吻,神秘兮兮地向周围的人卖弄着关子,“但是我敢肯定,她死的时候一定在天上变成了天使。”
“为什么?”有人不解地问。
“因为,”侩子手庄严地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她让当初在场的所有人,明白了爱的真谛——为爱情干杯!”
“为爱情干杯!”他所有人都站立了起来,举杯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