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半个月后,父亲做完手术从医院离开。
  母亲将一楼饭厅打扫,成了他新病榻。他的两只眼睛直愣愣看着天花板,神游在幻想的世界中。
  有一天晚上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我在噩梦中辗转反侧,窗外密集的雨打,仿佛把世界推到悬崖峭壁。
  晚上,我下楼去卫生间,看到一个黑影蹲在厨房的柜子底下。
  我以为来了小偷,打开灯后却是我的父亲。在寻找一瓶酒,一瓶我出生前就藏起来的酒。我以为他再也动弹不得。
  “我活不了多久了”被我发现,他狡辩却又故作镇定。蹒跚着走回病榻,消瘦如枯枝。
  我忙过去搀扶,在他身上有股腐烂的味道。我为他拿了塑料酒杯,他说要琉璃盏。大舅舅送他的,用上好的青玉雕琢的,一向舍不得用。说要作为传家宝。喝了一口酒后,两只死沉的眼睛突然有了光。
  他笑了,像春日花开。
  “你少喝点,医生说对病情不好。”我劝诫他。
  “医生有没告诉你,我活不多久了?”
  “或许——还有希望”
  “希望在你身上”他看着我,“做好你自己,不要惦念快死的人。”
  他喝酒,从不大口喝,喝完总要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他是艺术家,自然不同凡人。
  “你爸我,以前是不喝酒的”一口酒下去,他活了过来。
  我狐疑的看着他,以为喝了口酒又开始胡言乱语。
  “知道我为什么爱喝酒吗?”
  我摇着头,心想,父亲爱喝酒应该和子君爱吃豆芽一样吧。可能是种寄托,也可能是只是感觉对而已。
  “你那柳叶剑法我练过,和你爷爷学的”父亲用颤抖的手倒了杯酒,“十九岁那年,我为了你娘,和人打了一架,回来后丹田就一直疼,疼了一个多礼拜,像被人搅碎似的疼。用了许多办法都没用,最后是喝了60度烧酒才缓和了些。”
  他说着举杯示意。
  我母亲年轻时水灵灵的十分好看,外公是开武馆的,在小镇上很有些名气,我舅舅又是司长,所以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看上父亲这个醉鬼。现在想来应该是了,柳叶剑法足以令他年少成名。
  “现在还疼吗?”我问
  “每天都疼,所以酒是好东西,人怎么能不喝酒呢,喝了烦恼没了,丹田也不疼了。”他豁然开朗似的笑着。
  终于,酒喝完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瞬间变得暗淡无光。我问他还要不要酒,他未回答。像一颗大树慢慢的倒下去,倒在他的病榻上。次日一早,母亲照例来给他擦拭身子,摸上去已经冷硬了。
  我的父亲就这么离开了我们。
  人们说老态龙钟,大概就是我奶奶现在的模样。能看一天墙壁,不说话,也不瞌睡。她才64岁,不算老。
  我和她坐在门前椅子上,那日的风极为柔软,南瓜藤爬满竹架。明日我就要去上学,我想陪她说说话。但奶奶总一动不动的坐着,像原本就坐在那的一尊石像。
  “什么时候去上学”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才开口说第一句。
  “明天,明天就去了”我有些激动。
  “读书好,读书了就不用种田,也不用打打杀杀啦。”
  “种田也挺好的,读完书,还是要打打杀杀。”我想毕业,可能去参军。
  “不要打打杀杀,你看都成什么样了”我亦明白她说的什么样。打打杀杀让她死了丈夫,现在大儿子又死去。打打杀杀就像她的恶咒。
  我后悔自己说错话,触及到奶奶伤痛的地方。便不知怎么的沉默了。奶奶又成了一尊石像,雪白的发丝颤抖的飘着。
  她忽然问我,“最近用了几次柳叶剑法。”
  “两次,奶奶怎么了。”
  “不要在用那东西了,你爷爷给弄死了,你现在你爸爸又给弄死了。”
  她用“东西”来称呼柳叶剑法,眼里都是恨。
  我想起昨晚父亲的话,怔怔的看着脚下的蚂蚁。
  “那剑法里有魔鬼,藏在人身上。你用一次就给它喂一口饭,等把它喂大了,它就反过来吃了主人,你爷爷就是给它吃死的。”奶奶眉头紧锁着,直到话结束许久仍然皱着,仿佛一把打不开的锁。
  我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柳叶剑,我想有一天我可能要死在它手上,但我更害怕的,是死在碌碌无为手上。
  她三点钟说完上面那句,然后四点时才想起来,说了下面这句。
  “不过这也是命,你们这家族的命。都活不长,连五十这关都过不了。”
  爷爷去世时,我年纪尚小。死亡不过是一桌桌酒席,来吊唁的人围坐其上吃吃喝喝,酒足饭饱后抹着油量的腮帮子告别。死亡不过是副小小的棺材,把爷爷装到里面,埋入土中,一家人围在旁边程序式的哭上一通。然后依旧是吃吃喝喝。
  然而父亲的死。我明白了一个人真能永远的消失。活着的不愿他走,死去的还想留在人间。死亡,无情的把生者和死者分开。分开的毫不留情。哪怕你用尽所有力气,精疲力乏,那死去的永远也活不过来。
  我从那天起,明白了人生是有穷尽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