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锦氏血脉

  压垮骆驼的是一根稻草,压倒锦延的却是一座大山。
  太女帝病危了!
  锦延本以为母帝只是秋燥引起的时疾,却不料从入秋到深冬,咳疾越演越烈,已有咳血之症,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太医均言已是病入肺腑,时日无多。
  在锦延心中,母帝就是她的山,永远会巍峨伫立,她从未想过这座山会有支撑不住的那天,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母帝会有离开她的那一天。
  看着消瘦的如同一片枯黄落叶般的母帝,锦延心痛如绞,却无能为力。这样那样的事情本就压的她难以承受,如今更是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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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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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药的太女帝这时看来稍稍的有了些精神,锦延就坐在床榻边,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的母帝。
  太女帝想到,锦延小的时候,她总是很忙,可偏偏这个孩子粘人的很,不得已,便总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将她交给嬷嬷,自己则偷偷溜走。
  久而久之,锦延也学的乖觉了,总是用那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生怕一不注意便又找不到自己的母帝。
  后来锦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事情,也有了自己的世界,那目光也就再没出现过,如今再看,竟是这般让人喜悦和唏嘘。
  太女帝伸手把锦延揽在怀里,就像儿时那般,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心,仿佛那些年轻美好的岁月从未逝去。
  这一刻,母女俩都选择了静默,太女帝的心中却是一声声叹息,时光从来都是最公平又最无情的,这个冬天她怕是熬不过去了。回顾所来过的这一生,那些匆匆过去的人和事,她心中有愧亦有悔,却不曾有半分的心软和后退。
  这个女儿像她又不似她,若是生于平常人家,得一贤婿,这一生应是平淡顺遂。偏偏坐在这样瞩目的位置,纤弱的肩膀要扛起江山社稷,要承担兴衰之任;纯澈的心灵要经受阴谋诡计,要装满爱恨情仇。她走了,她的孩儿能不能抗下这所有呢?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在人生的末路尽头,她怀揣着满心的不舍和牵挂,也只能再教这一次了。
  “锦延,你即位一年来所作所为,虽不是上佳,但也渐得要领了,这些我都很放心,只一件,我虽懂你,却不能依你!”
  “锦延,你还记得你六岁时母帝与你说的话吗?”
  那些话锦延记得很清楚,她甚至记得母帝说这些话时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事实上,在她成长的过程中,这是刻在骨子里的金科玉律,几乎成了她的信仰,若不是后来应启的出现,她如今便应该是不一样的生活轨迹。
  “母帝,儿臣从未忘过。”
  太女帝却轻笑一声,“你是从未忘过,可也从未做到过。”
  “母帝……我……”
  锦延想去解释什么,太女帝却阻止了她。
  “我不是要责怪你,平心而论,除了善妒,皇后已是极好,这也是我当初同意这门婚事的一个原因。若能与相爱之人终身相伴,亦是人生的幸事,只是如今情形,不再是你们两人之事!你可明白?”
  锦延一味的埋着头,并不回答,她哪里会不明白,她只是不想说。
  太女帝把锦延从自己怀里推开,郑重其事的望着她,“你可以当一个庸君,甚至做一个昏君,可是你不能为了一个男人置我锦氏江山社稷于不顾!”
  “既是没有子嗣缘,那便找一个与你有子嗣缘的男人,不过是让你换个人侍寝,又有何难?!莫不是时间长了,你已经被南乾的男尊女卑思想所腐蚀,甘愿去遵守那些禁锢女子的三从四德,贞操节烈!”
  “你别忘了,你是北洛女帝,是北洛千千万万个女子的表率,能不能有点女帝的胸襟和气魄!”
  母帝的一字一句击打在锦延的心头让她痛苦却难言,只能讷讷的解释,“不是的,母帝,不是的,我只是爱她,我不能伤害他!”
  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太女帝气喘吁吁仍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没有人不让你爱她,他嫁过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是注定要与别的男子分享你的爱,如今这般,当时当日我宁可拼死一战,也绝不允这门婚事!”
  “你还犹豫什么,你以为这事又能拖到何时?!”
  像是敲响了最后的警钟,听到这里,锦延已是失声痛哭。她何尝不知事情已迫在眉睫,可她又那么清楚那一句宁为玉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母帝,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想到一个两全之策!母帝,我不能失去他……”
  太女帝像是听到了无比好玩的笑话,她自顾自的笑个没完没了,全然不顾锦延的惊诧和迷惑,直到笑出了眼泪却突然平静下来,再次把锦延揽在怀里,慈母一般谆谆教导。
  “阿延,我的儿,母帝这一辈子只活明白两件事情。”
  “第一件,这世间哪有什么两全之法,有的只是身不由已。”
  “第二件,什么是失去?人死了才是真正的失去。”
  “阿延,不管是谁,诞下子嗣,终是我锦氏血脉,也算你有了交代。”
  “我的傻儿,到了如今地步,你一人之力护不住他的。要么跟他走,要么让他走……”
  “阿延,这锦氏河山耗尽了母帝的一生,你就这样让它毁于一旦嘛!”
  “你!是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锦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锦绣殿,她只记得她那殚精竭虑的母帝用她那微弱的力气死死的抓着她的手腕,像在挽留什么,更像是在挽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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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两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锦延耐着性子一件一件的批阅着奏折。突然,她的手一抖,再往下看去,止不住的连指尖都在微颤,她悄悄的看了看应启,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才迅速的将那个奏折压在最下面一层。
  那是一封联名上书,洋洋洒洒数万字,从北洛时局讲到危机四伏,从开国女帝讲到深明大义,从血脉传承讲到殷殷期盼,从百官万民讲到声泪俱下。这样大的篇幅字字泣血、句句肺腑,实在是感人至深,而在锦延看来他们真正想告诉自己的只有这一段。
  “北洛民间谣言四起,传南乾将最受宠爱的皇子嫁与北洛,意欲断我国脉,实是居心叵测,若再不妥善处理此事,恐引两国之争!皇后亦难独善其身!”
  锦延想,她终是要食言了……
  次日傍晚,锦延去了锦华宫,晚膳过后,派了宫侍传言应启,她要在母帝这边侍疾,让他早点休息。
  她已经想好了,她需要一个继承人。
  贵君母族父族皆强盛有力,若他是亲生父亲,定能护佑孩子平安长大,继承大统,而她也可以和应启天涯海角,永不分离!从此以后她不会有那么多的责任,只有彼此,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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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年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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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延的到来,出乎展念的预料,他以为他还要等很久,虽然他已经等了很久。
  开门见山,锦延直接问,“展念,我需要一个孩子,只有你最合适,可,没有人知道你是孩子的父亲,你可愿意?”
  这样的专制又无情,短短的一句话,让展念所有的等待在一刻变成了笑话。他盯着锦延一眨不眨,他很想从那平静的近乎漠然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丝不一样的内容,可是他读到的始终只是一个意思。
  她需要一个孩子,迫不得已来找他,只是因为他最合适。而他们哪怕有了最亲密的接触,最深刻的羁绊,却仍不会有丝毫的关联。就像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他是阳光的投射,却没有见到阳光的资格。
  真的是偏心啊,只可惜偏心的对象不是他……
  一个腰缠万贯的人,哪怕是怀揣万两白银仍是觉得太轻;一个穷困潦倒者,哪怕只有一文钱便能让他欢欣鼓舞。展念便是那穷困潦倒者,尽管他心头酸涩难当,却仍是喜悦她来找的是他不是别人。影子便影子吧,别人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
  “陛下,我只想知道你会记得吗?”
  锦延微楞,她想过他可能会拒绝她,可能会有要求,至少会问个清楚,结果却是问了这样一句话,她会记得吗?只要她记得就够了吗?
  “会,我会记得,展念,我会记得。”锦延慎重的再三强调。
  一声轻叹回荡在两人之间,展念在心中默念:你会记得,在哪里记得呢?天涯海角还是天各一方呢?
  他撩起了锦延耳畔的一缕碎发,将它细细的别好,又是一声悠悠的叹息,“虽不是我想要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拒绝。”
  锦延轻轻一笑,“这样便好……”
  她主动揽住了他的脖子,却将头埋了起来,不去看他是谁,是谁都不重要啊……
  展念顺势将锦延抱起,向寝殿深处走去,一重重的帷幔落下,直到再看不见两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