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祸事
白玘的一双眼睛不像白珩一般温顺和善,而是本就狭长,此时笑盈盈的,颇有媚眼如丝的意味。
陆昭凌很早便见过这位二皇子,与宫中其他人冷淡的态度不同,白玘头一次见到她,便亲切热络地喊着“昭凌妹妹”,还时常主动来找她聊天玩耍。只是后来年纪大了些,作为二皇子的课业和事务都繁忙许多,陆昭凌便不大见到他了。
虽然一直对二皇子的友善心存感激,但在陆昭凌心中,两人的交情并不算深厚,这份突如其来的生辰礼显得过于贵重,她不愿意总是平白无故地接受二皇子的好意。
“……不用了。”陆昭凌摇摇头,没有接这块玉佩。
白玘却不由分说地把玉佩塞到她手中深深一握,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始终都带着爱怜的笑意:“就算当作今日这顿晚膳的谢礼也好,你就收下吧。昭凌妹妹,这深宫里,并不尽是冷眼薄情之人。”
陆昭凌被白玘覆住的右手感到一片温热,她看着眼前人一双没有丝毫敌意的清澈的眼睛,想起自己远在故乡的长兄。这感觉可靠又温暖,甚至勾起她心里始终不太在意的委屈与酸楚。
她恍了恍神,有些怔怔地握住了玉佩:“谢谢你。”
玉佩上也带着来自白玘身体上温吞吞的暖意——
离开琅寰殿的白玘匆匆赶回了自己的康宁宫,来到寝殿后,他斥退身边的下人,独自坐在一张八仙椅上,轻吹了一声口哨,屋内的房梁上便悄无声息地跃下一条黑影。黑影伏首跪在地上,并不抬头直视地位尊贵的二皇子。
“同光公主近日行为有异,你去盯着,明晚将她整日的行踪禀报给我。”白玘对黑影吩咐道。
“是。”黑影张口,嗓音沙哑幽远,不似人声。
白玘挥了挥手,黑影伏着身子后退几步,一起身便消失无踪了——
这日牛叔家中有事,父子三个都外出去了,陆昭凌便和白珩、李珠儿一同在街上溜达着找了间铺子吃早点。铺子的老板娘是个热情的大婶儿,给白珩的碗里多加了足足半勺云吞。
吃完了一碗云吞,李珠儿嚷嚷着不够,眼珠子一转,看到有卖米酒小圆子的,便说要吃,陆昭凌以“小姑娘不许沾酒”为由拦着她,眼看根本拦不住,连白珩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买了一碗。
“你喝过酒么?”陆昭凌问李珠儿。
“唔……喝过!”李珠儿一脸心虚地回答道。
“不许多吃,尝两口就行了,剩下的我替你吃了。”陆昭凌命令道。
“凭什么!你不也是小姑娘?”李珠儿不服气道,并抓紧舀了一颗小圆子塞进嘴里。
“我从小喝烈酒长大的。”陆昭凌底气十足,盯着李珠儿吃了两口,便伸出手,要李珠儿交出小圆子。
“这酒一点味道也没有,喝不醉人的嘛。”李珠儿还想负隅顽抗。
“一会儿就有你受的。米酒后劲儿很大,乍一尝香醇可口,一点儿也不辣,不知不觉就把人醉的七荤八素的。快拿来,不许吃了!”陆昭凌凶道。
李珠儿一脸委屈又不情愿地不肯交出小圆子,白珩到是被陆昭凌凶恶的表情逗笑了,他向李珠儿哄道:“你要是喜欢,可以常常买来吃,但每次都只许少吃些,这样可好?今天剩下的我先替你吃了,若我觉得真不醉人,下次你就能多吃些。”
李珠儿听了这话,觉得还是白珩讲道理,便心满意足地把小圆子托付给了白珩。
陆昭凌在一旁看着乖乖听话的李珠儿,对白珩哄孩子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过了半晌,李珠儿还是顶不住米酒的威力,脸颊泛红,整个人变得醉醺醺的。陆昭凌只好把她先送回将军府。
这日余下的时间,便只有陆昭凌和白珩二人。或许是因为昨晚意外接待了二皇子,陆昭凌对安平国皇宫中的情势产生了些许好奇。
安平国皇帝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但却迟迟没有立下太子。据陆昭凌所知,大皇子白瑜今年二十七了,二皇子白玘却只有十八,三皇子白珩刚满十六,下面还有几个年纪更小的,一共八位皇子,其余便全是公主。在深宫里住了这几年,总有些风闻,安平国皇帝最喜爱二皇子和三皇子。二皇子白玘仪表堂堂,饱读诗书,勤奋好学,又精于骑射,从小便养在皇后身前,生母娴妃也贤德端庄。而三皇子白珩母妃早逝,他本人也时常称病,不愿出门,传闻性格冷淡孤僻,宫中许多人都不知皇帝为何钟爱于他。
她打量着身旁的白珩,觉得他完全不同于传言中那位孤僻的三皇子。
“怎么了?”注意到陆昭凌的目光,白珩问。
“为何你跟宫中传言的一点儿也不像?”陆昭凌问。
白珩笑笑,没有直接回答陆昭凌的问题,而是又问道:“你为何会想要溜出宫来?”
“宫里太闷。”陆昭凌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是啊,宫里太闷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一处清静的草地,一同找了块干燥地方坐着。
跟陆昭凌混了半月的白珩此时颇有些市井之气,他盘腿坐在草地上,一手把玩着一片草叶,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住在宫里,时常觉得自己是一头困兽。”
此时的草地上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白珩低着头,垂着眼帘。陆昭凌的目光从他白净的额头落到高挺的鼻梁上,滑过如玉光滑的鼻尖,停在他柔软的薄唇上。她只觉得心里小鹿乱撞,竟有些移不开眼。
“你知道我母亲是怎样去世的吗?”白珩忽然抬起头,神情仍旧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皇后妒忌母亲得宠,使计害死了庄妃不满周岁的新皇子,栽赃给母亲。父皇明知母亲生性善良,说着相信爱妃的话,最后还是赐死了她。”说到这里,他的眼眶变得有些红红的,嘲讽地轻笑一声,“可怜母亲到死还是那股淡如水的性子,父皇赐毒,她便一声不响地喝了。”
陆昭凌看着白珩脸上不同于平日的神情,心里刺痛了一刻。她向前挪了挪身子,揽过白珩的肩膀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白珩把头埋在陆昭凌的肩窝里静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听上去瓮声瓮气的,似乎还带着点鼻音:“父皇曾问过我,想不想做太子。我说他可笑。昭凌,我不想做什么太子,我只想离开京阳。”
陆昭凌想要安慰白珩,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是白珩替她保护了楚生,而此刻的她却帮不了白珩。
“如果我做了大侠,能够保护你就好了。”陆昭凌喃喃道。
白珩轻轻地笑了,他抬起头,晶莹透亮的眼睛里泛着细碎的光:“那就先提前谢过陆大侠了。”——
是夜,康宁宫。
白日里热情爽朗的二皇子独自在并不点灯的寝殿里坐着,他斜倚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在别无他人的空荡室内,幽幽地响着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地,带着点回音。
“三弟啊,你若真是安分守己,兴许再过几年,父皇为你指一处封地,你就能如愿离开这座困住你的皇城了。只可惜……”
白玘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冷笑着。随后从殿内不知何处传来黑影沙哑的声音:“殿下,信已送到了。”
“好。三皇子那边也做好看些。”
“那同光公主?”
“别去打扰我的昭凌妹妹。”白玘阴鸷地斥了一句——
京阳城中人人都知道,镇国大将军李宣最为宠溺的便是家中惟一的女儿,李珠儿。而今日大将军却仿佛转了性子,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李珠儿如何哭闹、绝食、甚至拿了剪刀说要自刎,都绝不肯让她如愿踏出将军府半步,甚至下了命令要软禁她两月。
这天一大早,将军府的下人们就听到大小姐的厢房里传来父女两人吵架的声音。
“你出去!我不认你这个爹!”
“珠儿!不要胡说!”被李珠儿使劲往门外推的李宣板着脸喝道,但谁都看得出他色厉内荏。
“你还敢凶我!”李珠儿气的用力一推,转头拿了桌上的砚台就朝着李宣砸过来。“我是不是你亲女儿!你竟然要软禁我,还两个月!你为什么软禁我!你凭什么软禁我!”
李宣一脸狼狈地躲过李珠儿砸来的砚台和随后又飞来的玉枕,苦着脸对着这个指着自己鼻子骂的女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老爷,小、小姐……”
“干嘛!”李珠儿瞪着眼睛吼了一声,吓得本来就缩在门口不敢进屋的家丁抖了一抖。
“有、有位姑娘求见小姐……说是小姐的朋友。”家丁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说。
是陆昭凌!
“请她进来!”李珠儿立刻命令道。
“等等!先把客人请到我书房来。”李宣拦住想出来的李珠儿,对家丁吩咐道。
“干嘛!你不许我出去,我朋友来看我也不行了吗!”李珠儿气得跺脚。
“珠儿,不要闹了!”李宣看上去是真的有些动怒,“你好好想想你这几日闯的是什么祸!”说完他硬着心肠把李珠儿推进屋里,锁上了门。
前来拜访的确实是陆昭凌。她一大早在宫里没等到白珩,出了宫又没见到李珠儿,心中疑惑又有些不安,便到将军府来看看。
然而在书房等了一会儿,见到的却是镇国大将军李宣。
李宣在陆昭凌惊讶的目光中来到书房,摒退了下人,又仔细把门窗关好,才转过身来,和陆昭凌四目相对。
李宣的身材不算魁梧,但十分挺拔,看上去孔武有力。他在陆昭凌面前静立片刻,周身散发出并不刻意但油然而生的威严。
陆昭凌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起来。
“你是小女的朋友?”李宣皱着眉头问。
“是。”陆昭凌点点头。
“前几日珠儿问我要去一匹马驹,说是送给新结交的好友,就是你吗?”
“是。”陆昭凌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户人家的小姐?”李宣又问。
“呃……我姓陆,乡野之人,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陆昭凌支支吾吾道。
李宣沉默了片刻,盯住陆昭凌的眼神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你知道自己在闯什么样的祸吗?同光公主。”李宣开口道。
突然被点明身份的陆昭凌惊讶地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自己私逃出宫已是重罪,再加上诱拐三皇子,若被圣上知道了,后果如何,你可曾想过?你与小女必定性命不保。”
“我……”
“何况你是琉国的质子,若安平国三皇子因你诱骗,在宫外出了什么差池,你一人处刑事小,琉国又如何自处?更不要说宫中当值的太监宫女和侍卫,百十条性命,都将被你置于死地。如今宫中已有人知晓此事,你当真以为皇宫重地,没人能发现你的行径?”
李宣的话令陆昭凌仿佛挨了晴天里一道雷击,呆呆地坐在原地。
屋内紧张地静了一会儿,李宣看着一脸惊慌失措的陆昭凌,最终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又絮絮道:“珠儿不满三岁,她娘就病逝了,我总觉得亏欠她,不知不觉把她娇惯成现在这副样子。她娇蛮任性,没什么真心待她的好友,你愿意与她结交,我也替她高兴。只是你们不该闯下这样的祸事。”
陆昭凌渐渐垂下头,仍旧沉默不语。
“今日三皇子可有与你一同出宫?”李宣问。
陆昭凌摇摇头……
“你且想办法尽快回宫去吧,今日也莫要再与小女相见了。日后她到宫中看望姨母,你若愿意,再与她相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