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山河故人 3
他冲她微微一笑，眼里满是宠溺的笑意。双目一眄，扬眉笑道：“小姨，你别吓唬我家小朋友，她会害羞的。”
吴安华眉飞眼笑，退至一边，将视频完整地还给眉眼深情的二人。
他看见顾心背包羽绒服的装扮，一身飘逸脱俗。不由眸光温柔，关切问道：“心心，你在哪里？怎么瑟瑟发抖的样子。”
顾心瞥了一眼身后灯火辉辉的大楼，虽是春寒料峭的寒夜，但今夜月华融融，一树白梅静默素华，清香浮动。
“刚录完节目出来，站在走廊下等教授他们一起去吃饭。”
那几个人还在录音室里，她想提前出来和他视频一下，回头饭局不知道拖到何时。今天李教授在场，大家不好提前离席。
“那快去吃饭，睡前给我报备一下。”他叮嘱着，语气尽是呵护之味。
“嗯嗯。小姨，拜拜。”小朋友没忘记和小姨打招呼。
“漂亮，可爱，机灵，也乖巧。适合你的性格。”小姨及时点评。
秦商霖默然一笑。小姨的话，正合心意。
小姨从角落里拖出一张折叠床，秦商霖过去帮忙，把它支开在沙发边。工作室比较宽敞，沙发也够宽大。
这张折叠床还是他出国前小姨特意为他买的，每晚夜宿工作室，默默忍受种种打击和煎熬，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状似思念的东西。及至他国，那感觉愈发浓郁，才明白，心底已然装下那个女孩的一颦一笑，点滴岁月。
吴安华笑着说对付着睡吧。
“来，不急着睡，我们继续喝酒。”她又去倒酒。
“小姨，医生说了少喝酒。”
“没事的，不过是葡萄酒，我以后不喝白酒就是。”
好吧，那就喝酒。今夜，适合把酒言欢，和最亲的家人。秦商霖有一醉方休的心情。
“小姨，你还记得我从山西逃回到北京那一年，你千里迢迢从深圳赶过来陪我一天。那天，你带我吃了一顿回味无穷的晚餐，然后一起坐在学校操场高高的看台上。也是这样的寒夜，这样的皓月，这样的星空。你告诉我，纵有大风起，人生不言弃。不管遇见怎样的困难，要记得今晚的星空，今晚的明月，要维护我们内心的理想，并为之矢志不移。我记得那年我17岁，你33岁，正值事业的巅峰期，赫赫有名的首席设计师。当时的你，年轻漂亮，才华横溢。”
秦商霖顿了顿，回头看着手里捏着酒杯的小姨。灯光下，风韵犹存，却一身沧桑。她眼神幽幽，微有泪光。
“可就是在那一年冬天，那些光环彻底离我而去。”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在这之前，她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化。她爱的男人拿着她辛辛苦苦赚的钱，说是去投资，却几次背着她去澳门赌钱。
大笔大笔的钱陪进去。他在那里借了高利贷，她跟在他屁股后面不断填坑。整个人快疯了，设计稿频频出错，原本一个唾手可得的大奖失之交臂。公司对她的表现很不满意。
“我们这一生都要经历很多坎坷，遇见很多对的人，也会遇见很多错的人。但无论怎样的是非对错，都不可以让我们轻易更改当初的梦想，当初的誓言。所有的苦难和折磨都将成为生命里一笔宝贵的财富，它会激发我们更多的斗志和决心。我印象中的小姨，才华卓绝，一骑绝尘。曾经你让我担心不已，今天再见到你，我为我的小姨感到骄傲。重新看见你拿起剪刀，拿起画笔的你，这般自信，美丽，一骑绝尘。”他由衷叹赞叹。
吴安华泪光闪烁。“傻孩子，你和小姨一个性格，倔强，执着，敢作敢当。我们俩虽隔着辈分，其实好歹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了理想，为了爱情，都是被同一个家族扫地出门，都是凭自己的才华谋生。”
“我不觉得靠自己有什么错，也不觉得靠自己有什么后悔。人活着，本来就是要点燃自己的生命，让这一生无怨无悔。”秦商霖举起酒杯。“敬你，我最敬爱的小姨。”
吴安华含泪举杯。
他伸出手，替她抹去眼泪。“小姨，我没有妈妈，你一直给了我最温暖的亲情。我不希望你的身体出现任何问题。答应我，配合医生，戒掉坏习惯。”
“知道啦，倔小子，凡事到了你这里就不依不饶，难怪当初吴老头要把你关进黑屋子里。”吴安华用手指头戳他的额头。
秦商霖嘿嘿一笑。
小姨口里的吴老头，是那个他曾经恨得牙齿咯咯响的老人。爷爷是家族最威严的人，连父亲都不敢违背他的意愿。
他曾经将七岁的秦商霖关进小黑屋，三天三夜不给他饭吃。也曾经用皮鞭狠狠抽他的大腿，血迹斑斑。他曾经责令父亲断他生活费，断他伙食费，逼他回山西就范。他在北京读高二那一年，度日如年，经常吃不饱饭，衣服也买不起。
后来小姨得知此事，赶到北京陪他一天，并给了他一笔生活费。但他舍不得花掉那笔钱，依旧省吃俭用。
那段岁月很难熬，孑然一人，无亲无友，但他咬牙坚持下去。后来认识彭林军，顾心的外公外婆给予了他温暖的亲情。所以，他对他们一家人，视若亲人。特别是顾心，总想给她最好的，最温暖的。他从她眼里，看到和自己相同的悲戚和忧郁。
往事已矣。不提也罢，何必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计较。
“我先把公司的事做起来，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回去看看他们。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似乎也不怎么记恨什么了。世事原本没有绝对的对错，往往是各人立场、各人出发点不同引发出种种矛盾罢了。”
秦商霖的话语一落，吴安华给了他赞许的目光。“商霖，这六年你变得更沉稳，更成熟了。相信你这一次重新开始，一定会做出更好的成绩。”
她起身进卧室拿了一张卡给他。
“这是什么？”秦商霖不解地看着她。
“你还给我的钱我都存在这张卡里，原本就打算等你回来后还给你。拿去吧，上海如今房价地价那么贵，办公司需要大笔资金。”
“我怎么可以用你的钱？小姨，这个我绝对不会收的。给缦迪公司做了四年的CEO，除去还你的钱，我也积攒了一些资金。平时我个人花销不多，省吃俭用。启动资金我还是有的，再说凡事由小到大，这一次我会稳打稳扎，步步为营，逐步扩大，不会盲目扩大生产的。”秦商霖不肯接过卡去。
“商霖，我已经快五十的人了，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孩子的。小姨老了还要靠你养呢，这点小钱算啥？你给我拿去，算我入你的那一份股，以后赚了就分红给我当养老金。”吴安华坚持把卡塞进他口袋里。
秦商霖凝视着小姨，久久不语，内心温暖如潮。
“傻孩子，不用这么看着你小姨的。放心吧，小姨的工作室如今越做越好，这两年收入还是很好的，都是私人定做，纯手工活，很辛苦，但报酬不低。晓敏也帮了我很多忙。这孩子学设计的，有天赋，当初在感情上也遇到过挫折，幸亏遇到我，我把她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把我的绝技教给她，也算后继有人。”
说及设计这些事，吴安华神采奕奕，脸部格外生动妩媚。
秦商霖起身去拿随身带的公文包，他从里面取出几张照片，正是她几次获奖的留念。照片里的人，一袭精美华衣，手捧奖杯，笑靥如花，正是人生得意光辉璀璨时。那时的她，锦衣貂裘，才华横溢，事业如日中天，短短几年就在深圳买下一套房子。
后来呢，千金散尽，孤家寡人，大有老来凄凉的光景。
吴安华用手蒙住眼睛，大哭起来。
两个人说着话，喝着酒。吴安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对他说了很多关于那个男人的旧事。说他豪赌败光她的钱财还是其次，最要的事他花心，背着他玩女人。一次伤心，二次心碎，三次四次灰心，最后死心。她哭过，分手过，却抵不住他死皮赖脸的求情和花言巧语。一次次原谅，一次次绝望，自杀过，反复堕胎过，直至把身体搞垮，终生不育。最后一个胎儿刚成型就被告知没有胎心，她在浴缸里割腕自杀，在工作室吞药。一次未遂，二次，三次。
抢救过三次，大难不死，她开始变得麻木不仁，却也不想死了。烟酒不离身，朋友一个个远去。
事业的光环逐渐消褪，乃至无人问津她的作品。那个男人终于离她而去。她却不再自杀，浑浑噩噩过了穷困潦倒的几年。四十岁之后，逐渐清醒，开始重操旧业，重新拿起笔设计。
日子一潭死水，只为苟且偷生。
世人待她日渐薄凉如纸，她亦日渐冷硬孤傲，离群索居。唯独秦商霖，她一直怜他疼他，视若亲子。
这个男孩少时孤僻刚硬，天赋异禀。一次偶然回家，见他从垃圾箱捡出老爷子丢弃的一台收音机，随意捣鼓几下，放在自己房间里收听节目。又见他收集家宴上丢弃的易拉罐进房里，第二天做出一个漂亮的城堡，而且每一处坐标都通了电，熠熠生辉。他会自己做台灯，还会打漂亮的游戏。
她为之惊讶，赞叹不已。直至后来，她一直支持他的梦想。她也以这个天才少年感到骄傲。
兴致盎然时，小姨起身去屋里翻出一根旧箫，笑着递给他：“你落在我这里的，我替你妥善保留着。”
六年前他去国之前，与她辞行，于深圳小住一段时间，等待申请留学的通知。闲来无事买来一支箫，无事坐窗前吹奏几曲。
他没有告诉过顾心，为什么他的钢琴也弹得那么好，因为母亲曾经曾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彼时和父亲爱得死去活来，毕业前因怀孕被校方开除。后来她于琴行教孩子弹琴得以谋生，把他供养到七岁。他曾经发奋练琴，期待有一日母亲回来见他精湛的琴艺，得以欣慰。十七岁那年叛逃家族，只身回到北京尘封的两间旧屋，孤寂时买来一支箫为伴。
秦商霖抬头看着高楼外的寒夜，皓月当空，寒星闪烁。敛眉垂眸，默然吹箫。
一曲《别亦难》吹得人心口悱恻。吴安华默然伏案，渐渐睡去，眼角噙着泪花。
欢宴最难消杯盘狼藉酒酣人醉。
工作室的案几上插着一瓶新鲜的桔梗，橱窗里依旧收藏着一些好酒，几件裁制好的丝绒长袖改良旗袍挂在样品模特上。
沙发上陈继明因长途驾驶疲劳不堪，加上喝了酒，睡得天昏地暗，哪管你谈笑吹箫，他兀自酣然而眠。
自从和秦商霖分开后，顾心忙得不可开交。辗转着几个地方录节目，星期四又去了杭州参加主持活动。好在秦商霖每天会抽空给她通话视频。
星期三那晚彭琳蓝和她视频过一次，问她为什么拒绝张导邀请她下部剧女一的美事？别人抢着想接下这部剧，她却轻而易举放弃。
顾心坦言说自己不习惯拍戏，更喜欢自己的专业，她说已经考虑好了，毕业后就去电视台工作，担任一档综艺节目的主持人。
能进电视台固然是很好的选择，但和拍戏而言，后者更可以获取更多的名利。彭琳蓝试着说服女儿，顾心借口要完成教授的任务急急关闭视频。
幸好住在宿舍里，要是被她发现住在秦商霖那里，那就惨了。
星期五下午，她从杭州回来，晚餐和杨静、马一萍一起去食堂吃饭。三人愉快地说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杨静和郑凯文一起参加了学校的一个大学生联谊活动，她说郑凯文又酷又呆萌，竟然戴眼镜主持节目，斯文败类的模样狂撩学妹，现场很爆。
马一萍模仿当时一些学妹疯狂的表情和举止。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全然没有淑女形象。
忽然，顾心发现杨静的表情瞬间变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一脸惊愕，一脸不可思议。她举起手指头指着顾心的身后，激动着且语无伦次：“顾心，顾心——快看——”
顾心顺着她的视线扭头望过去，她发现周围的人视线竟然和她一致，齐齐聚焦在身后进来的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