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最高贵的人
事实上,他进东宫几年了,走的每一步都是固定路线,东宫好多地方他在白天都没瞧过。今日能够光明正大走在路上就已经够他高兴了。
他哪有什么可收拾,不过两件衣服,带了过去,还被花木组的人嫌弃是从进香组带过来的,让他远远的扔了。
果然,望春姑娘,便是那天他遇见的春儿姐姐,是花木组里的大丫鬟。干的也是花木组顶顶重要、在主子面前的活,每天负责给各院主子送鲜花插瓶。
那日她便将曹松剪下的那株花送到了抱朴院。第二日再去时,太子妃身边的大丫鬟青墨特意出来,说是昨天的花剪的好,太子妃特意叮嘱赏一碟点心。
这是何等的荣耀!望春当即反应过来,回来便此处找当日那个小太监。也不知是不是进香组的人有意推脱,打听两三日她才把曹松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一句话就调了过来。
望春看着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的曹松,当然压下了太子妃赏赐的话,一脸严肃道:“小松子,你既然在剪花插花上颇有天赋,我就成全你,以后你就在花木组安心好好干。不过,如果你不服我的管教,我可让你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他也不说“保证听从姑娘吩咐”之类的话,只是扑通一声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倒吓了望春一跳。
“姑娘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望春倒是笑起来,想扶他,又想起他毕竟从进香组过来,又缩回手,道:“起来吧!小松子!快去太阳下晒晒头发吧!还有!回头多领点香胰子,好好洗洗!”
慢慢的他也开始和大家说话了。经他手剪下的花也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比别人的雅致可爱。
别的院子还不理论,太子妃那边的夸奖赏赐却是比以前多的多,望春等人见他谦和,并无抢功出头之意,也慢慢对他和颜悦色起来,偶尔也让他跑跑腿买点糖糕点心,分上那么一块两块给他。对曹松而言,这日子已经够甜了。
七月的一个清晨,他照例是要在天刚亮时便去挑花的。
虽然太子妃他只是偶尔听大丫头们提起过,但因为这么一点赏识,便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心里一直有着特别的感激。也因为这么一点感激,他每次都带着虔诚的心理,将园子里最好的那株花剪下放到送往抱朴院的瓶中。
前两日他便注意到西边那片水面有株三色莲花打了花骨朵,他日日盯着,只等着微微绽放的时候,带着露水剪下来,配着水生的绣球,放到那尊雨过天晴色三足鱼戏缸中,最是艳丽不过的!
他在岸边脱去鞋袜,想想又脱了外裳,外面的太监服是门面衣裳,弄湿了当差不好穿,穿着一身里衣,挽着裤腿走下水面。
才拿着剪刀走过去,便听见一声尖叫:什么人!拿下!”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一脚蹬在水中,喝了几口水,刚要挣扎,又被人提起后领子,凌空扔到地上。他整个人又惊又惧,浑身湿透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是什么人?衣衫不整又手持利器?”
虽然是夏天,但在凉水里浸了一遭,加上害怕,半天他的牙一直在打战,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便听到了这世间最好听最温柔的声音,那声音轻轻一笑:“行了,你们不要紧张,天下哪有这样胆小的刺客!青墨,先带他下去收拾干净了再问话吧。”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七月的清晨雾气缭绕,眼前十多步的距离站着一名女子,他看不清长相,但他从第一眼起就知道这肯定是世上最美的女子,穿着一袭青色的襦裙,外面一层淡粉色的纱霞,就像他准备剪下那株莲花,清新雅正,却又美的令人屏息。
他是怎么被人拖下去,自己都不记得了。脑中一片空白。
关了一天后,事情当然查清楚了。
他满心期待是不是要提着他去那位女子面前回话,结果什么都没有,他就被放回花木组,只是凶神恶煞告诉他以后干什么事情都要带着眼睛。
他陪着笑脸打听自己冲撞的是什么贵人。对方哼了一声:“你小子好运,贵人不计较,好好当你的差吧!换个主子,说不定小命都没了!”
他患得患失,失魂落魄的走了。让他更痛心的是,那株三色莲花因为他倒在水里时压了一下,已经断了。这更让他长吁短叹了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对仅有的另外一株三色莲花,他简直看的比眼珠子还紧,每天干完活,他就守在岸边盯着,怕人摘,怕鸟食,水里还有些鸳鸯、绿头鸭等,他就拿着竹竿在一旁赶。
大家久而久之也知道他有些痴,除了笑话两句也不说其他。
好容易等了十多天,这天他起了一个大早便带着花剪出门。
如上次一样,他脱了外裳,去了鞋袜,挽了裤腿,走下水面,然后他又听到了上次那声尖叫:“什么人!”
这次他猛然反应过来:“是我!不要踢我!”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被蹬倒在水里,然后被扔到地面,他欲哭无泪的抬头,看到了同样有点尴尬的侍卫:“怎么又是你?”
他下意识的抬头,心跳陡然停止,那个女子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她眉目如画,不是工笔仕女画的那种精致,而是吴道子仙人画的那种飘逸,举手投足都是韵味。
“上次就是你!怎么娘娘一画画,你个小太监就出来败坏兴致!是不是谁指使的!”一旁的丫头厉声问道。这委实也太凑巧了些!
“不是!不是!”他忙分辨:“小的是来剪那株三色莲的!”说到这,他忙转身看那株莲花。
幸好!这次莲花幸免于难!他不由松口气,忙回话道:“东宫水面只有两株三色莲,上次那株被侍卫大哥,不是,被小的不小心压倒之后,只剩这一株了,今日小的估摸要开了,想一早剪下来呈送到抱朴院的。”
“抱朴院?”一旁的丫鬟问道:“抱朴院的花是你每天送的么?”
他心里隐隐一股骄傲,道:“送花的是望春姑娘,小的只会挑花剪花。”
好听的声音又响起,带着轻轻的笑意:“哦!原来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小松子。”
“小松子,你挑的花很好。青墨,你害他两次落水,回头可要赔他两身衣裳。”
女子转身离去,只听得青墨嘟囔的声音,还对他重重的哼了一声。
待得一天傍晚青墨姑娘真的过来了,还带过来一张画,赫然便是那株三色莲花,宛立在水中央,雾气缭绕,若隐若现。
“小松子,娘娘说让你看看。你懂么?”青墨的口气显然不大好。一个小太监懂什么?虽然他每天送的花还不错。
他赔着笑:“姑娘先坐,小的哪里懂呢?只是觉得好!其实这莲花尖瓣上是带着点黄的,但是画中改成了青绿,倒是更加好看了。”
青墨见他说的颠三倒四,却也按照太子妃吩咐暗暗记下。真的还带了两套崭新的衣裳来,说是赔他的,倒弄得他坐立不安。
“好了,逗你玩的。”青墨好笑道:“是看你为抱朴院尽心尽力的份上赏你的!”
他再笨、再不敢想,还是大着胆子问:“姑娘,难道我冲撞的是,是”
“是!那是太子妃娘娘!”
有如被闪电劈中,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从一个最卑贱的小太监到了大内总管,很多人知道他侍奉皇上多年,也知道他忠心耿耿,办事得力,但很少人知道,最初是从太子妃的那株花开始的。
太子妃赏识他的天赋,也可怜他的身世,暗地里有意栽培他,他为人也机灵,也认了干爹干妈,结交各院里有头有脸的大丫头,不过几年,便去了肃正堂。太子赐名荣达。这时他已经是东宫里炙手可热的太监,当年的往事已经无人知晓。
“殿下还记得荣喜么?”
太子点点头。在曹公公之前,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便是荣喜。
“荣喜因为先皇后的周年祭上说了句话,惹恼了皇上,被打发到陵宫那边了。”
太子阴沉着脸,手紧了又握:“这事我已知晓,不必再说。”这件事情是他与皇上之间最大的结。
“原来殿下已经知道了。”曹公公恍然道:“怪不得!”看着太子脸色,他马上止住话头:“荣喜师兄一辈子是个聪明人,却还是没有忍住!当时先皇后临终前,奴才和荣喜去坤宁宫传的旨意,皇上口谕问先皇后还有何话要说。”
太子凝神听着,他从来不知道母亲最后还说了什么,这么多年,母亲身边或者接触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的张嬷嬷还是之前就被放出去的。
“先皇后说,我与他已经无话可说了。留点力气不如和你们说说话。荣喜,荣达,你们跟随他多年,知道他的脾性,以后千万不要为我说话,以免惹恼他。如果可以,帮我看着小殿下。”
病榻上的皇后像是失去水分的鲜花,只剩下凋落的凄灵的美,看上一眼,他的眼泪便啪嗒啪嗒掉下来,止也止不住。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坤宁宫,荣喜和他一样,眼睛肿肿的。荣喜一直视他为对手,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此刻却拍了拍他的肩道:“荣达,记住娘娘的话,不要为娘娘说话,不要惹恼皇上,日子还长呢。”
谁想到,最终没有忍住的却是他。也不知道那个老家伙在陵宫那个湿冷的地方呆的怎么样了。下次再托人带点风湿膏药去吧。
想的远了,又回过神。
“先皇后只有这一句嘱托,奴才一直不敢忘。殿下但有吩咐,只要不是让奴才谋刺皇上,奴才赴汤蹈火,不敢推辞。”
曹公公跪倒在地,磕了个头。
太子扶起他,没有说话。这份来自母亲的庇佑,他无法拒绝。
曹公公恭送太子上了马车,又说了句:“圣上最近常梦见华嫔,明日在宫里给华嫔办祈福法会,殿下倒是避一避,就不要进宫了,免得被有心人沾惹上借机生事。”
太子点头道:“孤知道了。公公自己保重。”
夜已经很深了。
和曹公公的对话勾起了一些往事,心中像压着一块巨石,沉重的几乎无法呼吸。
明知道已经很晚,太子仍然执着的要去一趟抱朴院。楼上窗户的一点灯火像是海上的灯塔般,突然让他找到了一丝生机。
进了房间又忍不住埋怨:“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想着殿下去曹公公那里恐怕会有收获,也睡不着,干脆等等,看看殿下会不会过来。这不让我等着了吗?”
张嬷嬷早已睡下,薛可轻声吩咐阿六去沏壶茶,让太子慢慢说。
太子喝下一口茶,整个人才慢慢平复下来,闭上眼,半天不说话。薛可发现他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薛可也不催促,又给他续上一杯茶,轻轻握住他的手。
太子突然将她一把拉过来,抱在怀里,脸埋在她发间。薛可刚想说话,发现脖颈处点点冰凉,洇湿了一片。
薛可从未见过太子掉眼泪。当下也不动弹,只任太子伏在她肩上。
半晌,太子仍未抬起头,只是搂的更紧,声音听起来带了点鼻音:“你说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对自己的结发妻子那么狠心?”
薛可这才明白是和先皇后有关。
太子抬起头,面转向窗外,薛可知道他不愿意被看见,只从背后抱着他,将脸贴到他背上。
“宗室里的老王爷都说他和我母亲很好很好。他还是王爷的时候,母亲尽举家之力辅佐他,他做了太子,舍不得母亲住进内院,建了这抱朴院。他当了皇上,第一件事便是册封皇后,宫里第一个翻新的宫殿也是母亲住的坤宁宫。”
“可是,你知道,我母亲现在在何处么?”
薛可本来是伏在他背上听他说话,见他问的奇怪,不由道:“先皇后难道不是帝陵寝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