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杨六娘一向温柔知礼,秦王对她也敬重有加,轻轻点头道:“府里有什么事么?”
“今天宫里来人,母后将四娘召进宫去了。”
“哦?有什么事么?”
“妾身也担心来着,传旨的太监只说是母后想找个人说说话,又体贴妾身府中事多,只让四娘进去坐坐。说起来,妾身也惭愧。”
秦王听说无事,不在意的唔了一声,随手翻起一本折子,道:“我一个人坐会,你先去忙吧。”
王妃应了声,又转身到里间,往香炉里添了片香,道:“王爷,如今已是秋日,我再加片芸香吧,王爷面有沉郁之色,秋日忌燥,这香闻起来倒是令人疏阔些。”
秦王点点头:“有劳王妃了。”
“伺候王爷是妾身本分,王爷言重了。”王妃说完便行礼退下了。
香炉里慢慢飘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烟,秦王思绪也慢慢飘远。
坤宁宫中,容若姑姑正在替皇后推拿着颈部,近日来皇后渐觉得颈部酸疼,严重时头晕眼花,不能视物。容若便从医女那学了推拿之术,无事时便帮皇后活动一下经络。
皇后眯着眼:“阿容啊,本宫也是年纪大了,这到了下午便觉得精神有些不济。”
“娘娘风华正盛呢,这一天事情太多,娘娘若是累了,便闭眼眯一会。”
皇后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又幽幽叹了口气:“只怕眯着了,又错了晚上的困头。阿容,你帮本宫松松头吧,内务府进的这顶珠冠也繁复了些。”
容若心疼的替皇后卸下头上的珠冠,那珠冠是纯金打造,满镶着各色宝石,又坠着多颗珠子,虽然光彩耀人,却也有些分量。
“娘娘一会见秦王侧妃,不如换身家常衣服吧。”
皇后摆摆手:“不了,小辈面前更要注意仪容。一国之母,六宫之主,说起来多少人艳羡,阿容,说起来又有多少意趣呢?”
容若听了也心酸,仍然强打起笑容,宽慰道:“娘娘今日怎么做此悲伤之语?娘娘风华正茂,王爷又聪慧过人,娘娘的福气大着呢!”
皇后叹了口气:“六娘那孩子,也是本宫精挑细选给阙儿的,原指望她娘家能助阙儿一臂之力,倒没想到杨首辅把自己搭了进去。且不说阙儿在此事上的委屈,单说这秦王妃,娘家竟是犯了事的人家,阿容,你说说,阙儿命里的姻缘线是怎么回事,之前喜欢的薛家那丫头,薛家也是,哎。”
容若拿美人捶轻轻捶打着皇后的肩,半晌道:“秦王妃倒是恭谨贤惠。”
“恭谨贤惠有什么用?再说,娘家没有助力,哪里谈得上贤惠?”
“是,娘娘说的是。”容若顺着皇后说,不再辩驳。
皇后却像是被撩起了话头,继续道:“京城中谁不是一双富贵眼?杨家倒台后,王妃借着中秋举办赏桂宴,你看看,来了几户人家的女眷?长公主府、一品侯府、常山郡王府家的夫人都没去,便是愿意卖秦王府面子的,见到王妃,提到杨家岂不尴尬?这原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阿容,我知道你可怜六娘那孩子,那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时也命也。”
容若肃声道:“娘娘说的是。阿容也是糊涂了。”
“你不是糊涂了,你是心软了。”皇后看看自己保养得宜的双手:“别说你,本宫这两年心境都变了,对了,中秋宴上你看到七王爷的儿子没有,真是粉雕玉琢啊,皇上也是爱的不洒手,齐妃更是笑的眉不见眼。”
容若见皇后好容易有点兴致,连忙笑道:“可不是,七王本就容貌出众,庄氏也明艳,两人的孩子真像那送子观音像中的娃娃,娘娘,不说其他,咱们王爷以后的孩子肯定也漂亮极了。”
皇后轻轻蹙了蹙眉,神思间倒有往日的几分哀愁和动人:“阙儿倒是不着急,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的。”
容若笑道:“娘娘还这般貌美迷人,倒是想着做皇祖母了!”
皇后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主仆二人正说笑间,便有内监报秦王侧妃在宫外候见。皇后点点头,容若为她整理了下裙摆。
杨四娘也有一年多未进坤宁宫,得知皇后娘娘特意召见,她也特意装扮了一番,她这一年倒是长开了,又细细的描眉涂唇一番,穿着一身水红的衫子,衬着细细的杨柳腰,倒是颇为风流别致。
皇后见到她也小小吃了一惊,原先她是挑选四娘作为秦王正妃的,看着也觉得端正齐整,倒是没想到四娘做了一年侧妃后,样貌装扮也像着妾室的方向发展,她当皇后已久,对后宫这类女人见得太多,心底便有些不喜,只是面上不显,笑道:“四娘来了。”
杨四娘袅袅婷婷的跪下去行礼:“四娘请母后安。”
皇后与她闲聊了几句,问了几句秦王近况,话题一转:“你在王府过的如何?六娘对你可还好?”
四娘怔住,她对六娘自然是颇多怨恨。在家是姐妹,她原比六娘大上两岁,她爹爹又是家中嫡长子,她娘亲也比六娘母家更显贵,便是论受宠程度,她也明显是家族中更引人注目的那个。
偏偏命运造化,六娘是妻,她是妾,尊卑有别。她先入府,占得先机,管着内院的事,六娘入府后,对外应酬自然是王妃的职责,她责无旁贷,管家等事务也未完全揽去,留了一部分给她。平日里待她也不苛刻,但有些事情上也给她不软不硬的几颗钉子。她也算不上得宠,可是自从她听说秦王因为六娘年纪小而一直没有和她圆房之后,心里又莫名生出一种期待。
此时皇后明晃晃的挑出问题,她也不知道用意,只能含含糊糊回答:“多谢母后记挂。妾身在王府一切尚好,王爷对妾身也颇为关怀。王妃,王妃对妾身也还好。”
“哦!那就好!你们本就是姊妹,六娘虽然是王妃,可在娘家时她可是你妹妹,哎,本来哀家看中的王妃是你,也是造化弄人啊!”
皇后这话一出,杨四娘的心砰砰跳的厉害,她不明白皇后的用意,只好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儿臣辜负了母后的期望,也是儿臣命里没有这个福分。”
“福分一事嘛,也不能单单看命。”皇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杨四娘一抬头,便看见皇后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
杨四娘感觉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不由跪了下去:“儿臣驽钝,请母后指点。”
“有些事情,还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好了,我也累了,四娘,你先退下吧。”杨四娘想在说什么,皇后已经起身,扶着容若的手进去了,杨四娘半天才从地上慢慢起来。
杨四娘出了宫门,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一直在轻微的颤抖,回到王府,她镇定了一番,先去给王妃见了礼,杨六娘见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不由问道:“妹妹今日怎么有些心神不宁?”
杨四娘凝了凝神,笑道:“我许久不进宫,倒是有些生疏惶恐,让姐姐笑话了。”
“你我姐妹,何必见外?王爷今日还叮嘱,让妹妹回府后去回个话。”
杨四娘心中一喜,道:“我收拾收拾便过去,娘娘也有话带给王爷。”
杨四娘回屋里补了补脂粉,将唇脂抿的更艳了几分,又将鬓边的一根玉钗换成步摇,又换了件轻薄的披帛,正准备出门时,她自幼的嬷嬷赶了过来。
嬷嬷一来便喝退其他丫鬟,杨四娘又照了照镜子:“嬷嬷有事回头再说吧,眼下我正要去王爷那边。”
“大小姐!”嬷嬷一直未改她在闺中的称呼,急道:“刚刚三少爷那边递过来一个消息,大小姐还记得东宫的唐姑娘么?”
杨四娘顿了顿,坐了下来,冷笑道:“我怎么会忘了她?我这个侧妃不就是拜她所赐么?三哥说什么了?”
“三少爷今天跟着王爷出门,见到这位唐姑娘了。”嬷嬷又凑过头,在杨四娘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四娘不由怔住了。
秦王爷对东宫的唐姑娘有意?她突然有点明白当初唐姑娘对她莫名其妙的敌意,只是那人是东宫的姬妾,王爷如何会认识?
事后她也多方探听过,也没打听出哪个唐家出了这么一位姑娘,最后听说不过是一名七品武官的女儿,怎么会太子、秦王都如此上心呢?怎么会太子、秦王又喜欢上同一个人呢?之前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的薛家姑娘,据说就是太子曾在圣上面前求过,秦王也在皇后面前吵过。
像是有什么线索闪过杨四娘的脑子,但她又抓不住。看向镜中的如花美眷,杨四娘决定回头再找三郎仔细问问。
已是傍晚时分,内屋中尚未点灯,显得有点昏暗。秦王在书案前一只手衬着头,却是迷迷糊糊闭着眼睛。
杨四娘看着他的侧颜,睡着后没有惯常的温和中带着疏离,只是单纯的俊美,再往下看他的宽肩窄腰,突然有点唇干舌燥。
她踮着脚悄声走过去,手指轻轻划过他掉下的一缕发丝。秦王今日思绪颇乱,梦中也是之前和薛可的种种,闻到一丝香味,恍惚间他一把抓住薛可的手,只觉得这个梦似幻似真。
“阿可!”他轻轻呢喃了一句。杨四娘并未听清,只是从未听过秦王如此深情,下意识的将另一只手覆在他手上,轻轻摩挲。
秦王神色有些微痛苦,轻轻唤道:“不要离开我。”又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边。
秦王正在半痴半梦之间,突然听到女子含羞带怯的婉转的叫了一声“王爷”,他一怔,心中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片刻才认出杨四娘。
他神色慢慢恢复清明,温声道:“你怎么在这?长顺呢?”
杨四娘见他突然醒来,一张粉脸俏的通红,低声道:“长顺在外面,妾身回宫后,王妃让我过来给王爷回话,妾身便进来了,扰了王爷,还请见谅。”
秦王想到她今日进宫,便问道:“母后召你进宫有何事情?”
“就是问了问王爷近况,教导妾身要好生伺候王爷。”
秦王嗯了一声,摆手道:“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
“王爷,母后今天还问,问王爷是否和王妃圆房?”
秦王皱了皱眉:“母后怎么问起这个,你怎么回答的?”
“妾身听内事房的人说,王爷体贴王妃年纪小,尚未圆房,妾身也不知真假,但母后询问不敢不答,也不敢妄言,就这么说的。”
秦王看了一眼妆扮艳丽的四娘,点头道:“哦!你倒是有心,母后说什么了?”
“母后教导妾身不懂事,说王妃虽然年纪小,妾身年纪却不小了,怎么还不懂得侍奉主君。”
秦王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这么说来,是本王的不是,倒连累爱妃了。”
杨四娘妩媚一笑,身子却软软的跪了下去,道:“王爷这样的话倒是让妾身惶恐的紧。只是王爷正是热血年纪,妾身就是心疼王爷,何必苦了自己?不知道王爷心尖尖上的人,可会也为王爷守身如玉么?”
这句话却是一下戳进秦王心窝里,脑中又浮现太子和薛可打情骂俏的画面,不由一股热血冲上头。
杨四娘见他神情,便知今日三郎的消息不假,心里一股酸意油然而生,面上却带上一份凄楚,往秦王身边膝行了两步:“王爷如此深情,妾身心里却为王爷抱不平,妾身自知蒲柳之姿,不堪侍奉,只求能宽慰王爷万一,则心愿足矣。”
秦王刚在心神不定中,此刻完全清醒过来,便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道:“爱妃从哪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不要以讹传讹。”
秦王正欲站起身,杨四娘却突然膝行一步,抱住了他,整个人贴了过去,秦王不由头皮一麻,沉声道:“放开!”
杨四娘却没有搭理他,贴的更紧了些。
秦王在杨四娘进来之前正是情思萦绕,此时被杨四娘一刺激,居然有了反应,不由恼怒,大声道:“长顺,人呢?”
房间外传来长顺的应答声“爷,奴才来了!”杨四娘心里一怔,不由退了一步,又羞又恨,满脸通红。
长顺一进屋便觉得屋里气氛不对,王爷一脸寒色,斥道:“你是怎么当差的?侧妃过来也不禀报?”
长顺有苦说不出,只能跪下请罪。
秦王怒气稍稍平一些,道:“好了,侧妃今日进宫也累了,你送侧妃回内院吧。”
杨四娘一脸颓然,慢慢起身、行礼,看着一旁的长顺,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了。
杨四娘回到自己院中,嬷嬷看着她脸色不好,着急的问:“姑娘怎么了?见到王爷了么?”
杨四娘不由抓住嬷嬷胳膊,眼泪便掉下来:“嬷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遇上这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嬷嬷连忙喝退左右,心疼的搂住她:“姑娘!姑娘别难过!男人都是这个德行,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姑娘的好!”又哄又劝了半天,杨四娘才慢慢平静下来。
看着镜中的自己,杨四娘冷静道:“嬷嬷,你去问问,三哥回去没有,我要和三哥见一面。”
嬷嬷点点头,叫来小丫头打水,又亲自替杨四娘净面、匀脸,又点上胭脂,果然眼睛红肿,一张脸更有份我见犹怜的风情。
看着杨四娘躺在塌床上,嬷嬷又仔细吩咐了小丫头,这才出去安排。
入夜时分,嬷嬷在前打着灯笼带路,后面一个身影穿着一袭斗篷,遮住了脸面,二人穿过了花厅的侧门,守门的婆子接过嬷嬷的赏钱,眉眼带笑道:“妈妈,您老放心过去吧,我就在这守着,但您也听着点更声,总不好太晚的。”
嬷嬷点点头,扶着身后那人,悄声通过。两旁花木森森,再过一道廊,便是前院厢房。王府中有些属官偶有急事错过时间点,赶上宵禁便宿在此处。
杨三郎头疼的看着面前的时公子,过会四娘要过来,偏偏这位时公子今日不知为何,只是在这盘桓,二人已经无话可聊,他却没有离开之意。
杨三郎终于忍不住开口:“时公子今日不回府么?您这样,郡主大人不会担心么?”
“母亲今日去长宁侯府,想必要晚点回来,今日左右无事,也省得回去受大哥教训。”
杨三郎知道郡主府一向家教管束甚严,世子也颇有长兄风范,直把这位郡主府小公子性子都拘束的甚是沉闷。
杨三郎想说什么,门口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嬷嬷轻声问道:“少爷在么?”
杨三郎只好打开房门,只见嬷嬷身后的四娘走进来,她进屋解开斗篷,转身递给嬷嬷时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不由一怔。
时公子却比她更为吃惊!
郡主为人沉稳,管理子女又甚严,膝下子女无论嫡庶都不许出入声色场所,时公子虽非郡主亲生,却家教严谨,他的亲事正在议谈之中。而他竟是未见过如此美貌女子!不由呐呐说不出话来。
触电般放开手,呐呐地说不出话。杨三郎有点看不下去,带他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