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鬻题风波

  第二日,兴儿来请薛可去肃正堂。
  张嬷嬷一脸欣喜:“太子爷终于回心转意了!请姑娘过去了!”
  薛可笑了笑,带着阿六过去。
  肃正堂里除了太子,还有吕新。
  “老八,你的军籍文书已经命人做好了,找了另外一个人名字,只说他是年纪大了已经退籍,因为喝酒赌钱拿军籍文书作押当了自己退籍饷金。兵部就算核查,一来一去也要半年,而且也查不出来的。”太子从案上拿了一张纸递给吕新:“喏,这是你退籍文书,不许喝酒赌钱。”
  吕新一把接过来,上面写着“李大铁,四十五岁,土目”,骂骂咧咧道:“妈的,老子是个正六品的前锋校呢!”
  薛可在一旁轻声笑道:“委屈吕将军。”
  吕新忙道:“不委屈!老子,啊,不是不是,我,没什么委屈的,大姑娘才委屈。”
  太子没好气道:“东宫不是久留之地,我会让人给你安排到西山的亲兵队,你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切莫泄了自己正六品的身份!”
  吕新看看薛可,薛可点点头,吕新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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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南苑行宫之事还是给太子造成了影响。
  太子几件差事都被皇上在朝廷上训斥,皇上在朝事上更加倚重杨相,秦王今年赈灾、水利几件事却办的颇为漂亮,一时朝野上下一片赞叹。
  今朝虽未设置宰相一职,但如今杨相已是内阁首辅,无论是皇上心意还是朝中势力,其余几位内阁左、右丞相一时莫能望其项背。
  玲珑阁里南宫习惯性端着自己的茶壶转悠到薛可房间,道:“姑娘,这是圣上第三次敲打杨首辅了。”
  薛可点头道:“杨首辅现在在朝堂一呼百应,门生众多,朝堂上无人能出其右,皇上敲打他也是自然的。”
  南宫眯着眼就着壶嘴喝了口茶:“秦王倒是找了个好丈人啊!”
  薛可笑:“不光是好丈人,也找了个好王妃。今年年初杨六娘进了秦王府,不仅将王府打点的井井有条,京城内眷也交际的妥妥当当,倒真是个贤内助,殿下这点上不免吃了点亏。”
  南宫瞄了一眼薛可,不自觉的撇了撇嘴,转而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原是常理,御史台那边参奏杨首辅的折子也不少了。年初有贼在山西作乱,吏部尚书推举马东田平叛招抚,那是圣上首肯的,杨首辅却一力反对,说他书生意气,心慈手软,结果马东田打着圣人恩宠招降了大半,临近京城献俘时那帮人又反了,圣人脸上无光,自然也没给杨首辅好脸色。”
  薛可半晌道:“到底是税法严苛了点,李相力推的摊丁入亩之法可有起色?”
  南宫摇头道:“摊丁入亩,自然有的地方划算,有的地方不划算,最不划算的当属四川一地,地少人多,反对的声音最大。”
  薛可点点头:“杨首辅便是成都府人,想来是不肯让步的。”
  南宫也附和道:“何止是杨首辅,杨相得势后,朝中四川籍官员也日益增多,都是相辅相成,他们祖籍官田都在四川,怎肯轻易通过?”
  却在二人议论的当中,便有一个书笔吏送过来一封快报,南宫急忙打开看,不由笑道:“姑娘,才刚说盛极必衰,果然就现了由头。”
  薛可接过他递来的信报,南宫又给她详细讲解了一番。
  原来前两天是春闱放榜之日,朝廷三年一次秋闱,是为正科,偶有庆典单加一科称作恩科,秋试通过,桂榜有名的便是举子,这天下的举子没有不想再通过春闱,杏榜题名的。
  因而这放榜之日也是京城最热闹的一天,前几年还闹过榜下捉婿的事情。
  而放榜时最热闹的便是各处会馆。因为秋闱之后,便有各地的举人赴京赶考,京城地贵,这些举人大多在京城并无置业,除去在京城有亲戚朋友的,大多居住在各地会馆,自由当地的富贵乡绅资助吃穿交际。
  京城中各处会馆大多分布在西城区,今日放榜,那些举子便都聚在一处听候消息。可今日却发生了一点骚乱,苏州会馆被其他几处会馆的举子堵住了,说是有人买卖考题,还有部分举子打了起来,官兵到的时候听说有几个举子头破血流的。
  薛可奇道:“怎么有人不服气么?这下考场总是有个高低名次的。”
  南宫道:“倘若只是正常的放榜何至于如此,巧就巧在今年的榜首刚出考场就夸下海口,说是试题简单,取士直如囊中取物。”
  薛可笑道:“看来也是个狂生。但不知今年的主考官听到这话如何感想?”
  南宫也笑,原来今天春闱的题原是李左相和礼部的程大人所出,乃是以前朝一篇《退斋记》为题,试卷一出,考场举子一片哀嚎,故而这名狂生的话才惹起众怒。
  倘若只是他一人得中,旁人便是不服气也不能说什么,可巧的是与他交往甚密的一位同乡举子也高中杏榜,而这位同乡举子之前文章、名气都不甚显,唯一值得夸道的便是家中颇富。
  因而榜单一出来,便有闲言碎语传出来,越传越甚,还有人说考前看到了他和程主官家的仆役往来。
  薛可也嗅出一丝味道,问道:“但不知这位程大人是何来历?”
  果然南宫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道:“这位程考官十岁时被熟读经文典籍,被称为神童,乃是圣上下诏入读翰林院,一甲进士,也是同科中年纪最轻的!”
  薛可问道:“他这般年轻有为,自是早早被朝堂盯上,但不知是谁人将他纳入麾下?莫不是杨首辅?”
  南宫见她如此上道,更是高兴,道:“那当然,杨首辅纵横朝堂,如此才俊自然不肯放过,这位程考官的妻子便是杨家大姑奶奶。”
  薛可点头道:“但每科春闱之际都能听到鬻题的非议,真正查实的却少之又少。”
  南宫见她沉思,又把话挑明了点:“可今岁不一样,今岁另一位考官是李相,李左相入阁也有七八年了,与杨首辅政见相左,焉能放过这个机会?更关键的是,刚刚姑娘还提起圣上已经是第三次敲打杨相,恐怕对李相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看着薛可半信半疑的眼神,南宫又道:“姑娘觉得这官场公平么?”
  官场何来公平二字?薛可虽不知他的用意,仍然是笑了一笑,意味不言自明。
  南宫就着手中的茶壶喝了一口茶道:“这官场当然是不公平的,一个官员是何人门下,师从何人,出声何处,原籍何处,哪科进士,这都是官场中天然的烙印,再之后,是否出生世家,能否逢迎上司,能否管理黎民,能否与同僚相处,都是各人的能力、手段,谈不上什么公平!”
  南宫的神色越来越严肃,最后正色道:“但是姑娘,我朝却有一件事情,便是入官场的这道门槛——科举,是最最公平的,无论是家财万贯还是一贫如洗,无论是垂垂老矣还是黄发童子,进了这考场门,都是一视同仁。因而但凡与科举挂边,都无小事。任何人敢在科举的公平上做文章都是犯天下之大不韪。姑娘何妨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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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炎夏日,正午时分,端门前更是没有任何遮挡,阳光火辣辣的照在聚集在端门前的三百多人身上。
  这些人穿着文士服,带着文士巾,尽管很多人衣服都已汗湿,看上去狼狈的很,言谈举止仍然是文质彬彬。
  显然其中很多人并不常在烈日下劳作,不断有人中暑,一旦有人倒下,便有人将他抬下去,位子也自动有人补上。
  他们正在做一件事,诵读一篇文章——秦川先生的《士论》。“士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这一场自发的集体读书运动已经在端门前持续近五日了。
  科场舞弊,是每一个读书人不能容忍的事情,突破了士者的底线,他们坚持要朝廷给出一个交代。
  太和殿前虽然十步一岗,却安静的落针可闻。端门前的读书声并不能传到这。
  侍卫军穿着厚重的护卫甲,看不出衣服的汗湿情况,但却看见他们脚底汗慢慢滴成一圈。太阳一晒,感觉在冒着白烟。
  殿里四角置着冰块,倒是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凉意,让穿着朝服的大臣们稍稍能喘口气。
  皇帝的案头放着一篇京城为之震动的文章,秦川先生的《士论》。
  皇帝面色阴沉的看着刑部呈送上来的案卷,问道:“这两位举子都是什么背景?搅得整个朝堂都不得安生?”
  皇帝发问,臣子不得不答,户部一个侍郎出列回禀道:“此次两名举子,都不是出身世家。一位姓徐,便是和程考官的仆役有来往的那位,家在无锡一代行商,涉及的生意有生意、瓷器,资财颇富。”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另一位姓唐,便是考完吹嘘考卷简单的那位,这人自小在苏州便有才名,十五岁便以第一名成为苏州府府学附生,名震乡里,但他为人风流不羁,有些游侠气息,狎妓弄酒,在录科考试中名落孙山,后来是苏州府多位名士相求,苏州知府又亲自查验了一番,才让其补遗参加乡试,去年秋试倒是拿了解元。”
  一旁的太子少保孙大人出列补充道:“这位唐解元原来在姑苏便颇有才名,来京城不久,京城的青楼楚馆也都在以唱他新写的词为荣,微臣这儿新录了一首。”
  皇帝让内监呈上,之间红粉信笺上面录着一首诗——“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皇帝心下便有些不悦,道:“原以为是饱学之士,现在看,也不过是会写个淫词浪曲的浮浪子弟!”
  孙大人低头称是。皇帝听得殿外知了聒噪,心里更添烦恼,让内侍宣了退朝,又单独宣李相到御书房议事。
  在御书房喝了杯热茶,心里的暑气才慢慢消了点。皇帝指着刑部卷宗道:“这卷宗你看了?”
  李相垂首道:“是。”
  “你说说,这样的调查能结案么?那帮子书生能散么?”
  刑部受皇命调查此次科考案,李相、程主官都被隔离审查,李相审查一阵子后确无嫌疑仍复原职,程主官却没有这般幸运。
  唐、徐二位举人都被请到刑部公堂,虽然未用刑,可刑部那帮问讯老手一吓唬,基本也问出个全貌了,再结合其他人证,刑部已经得出了结论。
  一是程主官的仆役确实将考题以千两白银的价格卖给了徐举人,徐举人和该仆役的证言能吻合,公差还根据仆役的指认从起住处搜出了白银,样式、数量分毫不差;
  二是程考官和仆役的证言都称程考官对此并不知情,也没有收取银子;
  三是徐举人称其将试题告诉了唐解元,但只是称朋友猜测,并未说明自己买题之事。
  李相沉声道:“此事引起如此大的风波,刑部的结论只是程考官的仆役的私自行为,恐怕难以服众。”
  皇帝冷哼了一声:“朕看他们也是糊涂了。”
  “刑部蔡尚书原是杨首辅门下,怕是有心维护。那帮书生中可能也有人打听到这个结果了,听说上午还小议了一阵。”
  皇帝又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走了两步,道:“我看这帮子书生也是狂妄!这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这般妄议朝政是在逼朕动用廷杖么?”
  “皇上息怒!”见皇帝情绪稍稍平静了些,李相接着道:“自古言官论政,士者论道,都是盛世年间的太平景象,皇上应当高兴才是。”
  皇帝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相接着说:“微臣蒙皇上信任,得居庙堂,但也是读书人,对刑部这份结论也有几个疑问。一是,考题如此机密之事,程大人如何会不小心泄露给仆役?二是,这老仆侍奉程大人多年,一向忠心尽职,如何突然为了千两白银犯下滔天大罪?三是,徐举人既然买到考题为何不小心谨慎,还要告诉自己的同乡?这三点疑问不解,但是难以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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