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跨过心坎真的很难

  皇上、太子一行人两天后从行宫返程回宫的时候,京中已隐隐有传言,说是南苑行宫中有人欲对皇上不利,幸亏秦王发现及时,刺客仓皇逃走。
  太子回东宫,来不及换衣服便去了抱朴院。
  此次之事太蹊跷了。先是薛可去了南苑行宫之后莫名就带走了一个马夫,之后便听到秦王派人追杀这名马夫和薛可他们的消息,他下意识就派了影卫出手。
  正当他在猜测这名马夫的身份时,秦王那边就已经在圣驾前说这名马夫是征西军的逃犯,还查出了一些此人意图行刺的证据。他虽然不明就以,也极力辩解,只说自己刚到行宫,听到一名马夫出走而已。东宫的属臣话里话外也是秦王大题小做,借题发挥。
  双方争执不下,皇上虽未训斥他,却当着他的面训斥了虎贲军右统领,一连撤了二十多个虎贲军中郎将,并让秦王对虎贲郎继续彻查,凡有牵涉,一律革职。这番动作明眼人看来,都是对他的安保工作有些不信任了。
  他这两日一直面色沉重,刚从宫里复命回东宫后,便赶到抱朴院。此时听到薛可正躺床上,心下更是凝重,明明影卫那边回报说是薛可无恙。
  太子在楼下等薛可,却是一直在厅里踱步,并未坐下来。一转头,却看见厅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暗处,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突然高兴起来,一掌打过去:“吕老八!是你!”
  吕新剪了头发、剃了胡子,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岁左右,他挨了太子一掌,心里一暖,刚想一掌回过去,手挥到一半却硬生生缩回来,“哼”了一声。
  太子也觉得有点尴尬,解嘲似的笑了一笑:“怎么了,老八?”
  吕新转过脸,没有理他。阿六正好搀着薛可走下楼来。
  太子皱眉道:“不是说没受伤么?这是怎么了?”
  吕新嚷道:“你以为大姑娘和我们这些糙老爷们一样么?大姑娘没骑过那么快的马,腿磨破了!”
  太子本来就心中有火,再听吕新说的这么粗糙,跟他亲眼见似的,不由怒道:“还不都是因为你个猪脑子!”
  “你个怂说什么!”吕新从来都是手比嘴快,一只手已经揪住了太子的衣领。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薛可扶着桌子慢慢坐下道:“吕将军,且慢!”
  吕新一听,立马放下手来,小心翼翼朝薛可道:“大姑娘今天好点了吧?”
  薛可点头道:“今日好多了。”又朝太子温声道:“殿下这次受委屈了,请恕我擅自做主带回吕将军。”
  太子瞥了一眼吕新,没好气的道:“你不带回来,难道任由他做傻事么?秦王那边正等着他动手呢!”
  吕新这两日在抱朴院也听薛可说了些,隐约知道是有人要利用他做文章,诬陷太子,也知道太子还存着为薛将军洗刷冤屈的心,虽然他不明白他们伺机而动、相势而为是在等什么机、什么势,但起码知道无论是薛将军被杀还是为薛将军平反都是震动朝堂的大事,而他们正在慢慢地策划这一切。
  眼下吕新倒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听到秦王要利用自己,他是军人,也算是身经百战、足智多谋,但对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有些绕不过来,也没想清楚自己就算行刺皇上又如何能攀扯上太子,一时怔在那里。
  薛可问道:“城中传言怕也是秦王有意为之?殿下可有良策?”
  太子道:“这个不妨事。过会我再和他们几个商议下。虎贲军里面倒是被秦王拿掉一块。”看着薛可有些担心的神色,又忍不住说了句:“也不妨事。”
  太子叹口气道:“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老八,几年没见,咱们晚上痛快喝顿酒吧!”
  吕新怕是有大半年都没有喝酒了,听到这个提议也着实有点心动,脸色也柔和不少,随即又断然拒绝道:“不了!我怕喝醉了扰了大姑娘!”
  打扰?太子突然反应过来,眉一拧喝道:“老八,你这两天住哪儿?”
  吕新一脸自豪的说:“自然是住这院子里!我就睡这楼下!大姑娘说有我守着,她睡觉都安心了不少!”
  太子的脸瞬间黑了下来。然后薛可便第一次听见太子很熟练的说了一句脏话,吕新终于高兴起来,一把搂住太子,对他肚子上打了一拳:“操!小老幺,老子就知道你是假正经。”
  吕新到底还是被太子拉出去喝酒了。
  眼见点灯时节人还没回来,薛可吩咐道:“阿六,今晚不用准备吕将军铺盖了,明天把嬷嬷从接回来吧,你告诉大家这几天的事情嘴严点,否则嬷嬷非得唠叨咱们。”
  阿六无奈的看着自家姑娘,想想张嬷嬷知道抱朴院睡个男人的反应,不由打了个寒颤,应了声“是”。
  果然过了一会便有个小丫鬟过来传话,称吕爷喝多了,太子已经安排在那边睡下了。
  薛可笑了笑,让阿六端了一壶酒上楼,倚在窗边,自斟自饮。
  薛可带着点醉意,这也许是重生后第一件真正高兴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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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阙在朝堂之上处处受挫后,她隐约便猜到杨四娘要回王府了。
  而阿阙从杨府接回杨四娘,杨氏赏了她一碗汤药,她在不知道腹中有孩子的情况下就失去了它,后来她便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阿阙内心里怕是心疼而愧疚的,为她单独辟了一个院子,给她单独配了厨子、绣娘、杂役还有几个有武艺的婢女,免了她对王妃的日常请安,也不许旁人进她的院子。
  只是,说不清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阿阙失望,她不想见阿阙,也不想说话,行尸走肉般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的枯萎。她不想说话,不想见人,严重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反复复的想着自己会怎么死去。她一遍遍的想象着薛府每个人的死法,然后把每个人都换成自己,漆黑的夜里,她盯着帐子上的夜明珠,想着自己一会被腰斩,一会身首分离。
  有一次她清晰的听见新进来的丫鬟问这个人是不是疯子。她一个人在黑暗的屋里笑到泪流满面。
  她在浑浑噩噩中挣扎的活着,直到那天听见阿阙受伤了。
  有名马夫在南苑春猎的时候行刺皇帝,事发突然,秦王以身相挡,中了一刀。即使她偏安于秦王内院,也听到传言说是太子指使的,她恍恍惚惚无从辨别。
  那一天阿阙站在她院子前,她如往常一样没有开门,转身要走。
  阿阙说:“我只说一句话,你听完再走不迟。”
  她顿住脚。
  阿阙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阿可,是不是我受伤也罢,死了也罢,你都不在乎?”
  她听完阿阙的话,面无表情的转身便走。
  阿阙苦笑了一声,继而道:“刺客是征西军将领,他闯进行宫原是为了替薛将军申冤,被虎贲军出手后行刺父皇。”
  他平静的看着她眼睛:“阿可你要救他么?只要你开口,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她两年来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
  她两年没有说过一句话,几乎忘了要怎么说话。可是那是征西军的人,她苟且偷生,那人却为她父亲拼死伸冤。秦王太知道她内心中唯一的生机了。
  她也知道,阿阙在用尽全部力气想把她从深渊中拉出来,她却本能的想退缩。他看着她,怔怔的流下泪来:“阿可,我求求你,你说话啊,说一个字也成。”
  她动了动嘴唇,想发出声音,却发现嗓子没有声音,终于用尽力气说了句:“放了他。”
  她不知道阿阙用了什么法子,七八天后,阿阙带她出了秦王府。
  走了半天的路,马车停在路边,她挑起帘子,看见路边的一个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其中一人腿脚蹒跚,向另一人挣扎着抱拳道:“多谢义士,不知义士如何称呼?”
  那人道:“将军不必相问。我家主人临别前还有一言,日后山阔水长,还请将军忘却前尘往事。”
  那被称为将军的人苦笑道:“我手脚俱废,还提什么前尘往事,不知令主人是不是与我家大帅有旧?”
  眼见得对面的人不搭话,自己解嘲似的笑了笑,挣扎着跪下去磕了个头,道:“吕某给恩公磕头了!”一旁那人扶着他起来,又扶他上了马车。
  阿阙放下帘子,轻声道:“你放心了?”
  她突然反身,两只手抓住他的袍子领口,要解他的扣子,他胸口被她肘部撞了下,下意识的痛哼出声。
  她扒开他的袍子,只见胸口包着厚厚的纱布,她又发了疯似的要拆纱布,他疼得只是冒冷汗,一动不动的任她拆。
  纱布全部拆开,胸口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轻微裂开。她将他翻转过来,背上一处三寸长的刀伤,触目惊心的横在肋骨处。
  她手指终于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叹了一口气,一把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他的伤口重新崩出血来,**的身子混合着血腥味和药味。
  她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回到了人间。
  薛可喝的有点晕乎,前世今生混做一团。庆幸的是,这一次,吕将军完好的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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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和吕新刚喝完酒。分别多年,但男人之间,也许不需要说太多,很快吕新就把自己灌醉了。
  只是并不像丫鬟说的,吕新被妥善安置好了。
  吕新人横躺在地上,胳膊和上半身趴在凳子上,呼噜声震天。
  醉之前吕新还嚷了一句:“老幺,你要敢委屈大姑娘,我和你拼了,拼命!”
  太子也有了醉意,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曾经在气极之下打过她的脸,一瞬间她的精致小巧的脸就肿了起来。想起那天她的眼神,他就一阵阵抽疼。
  懒得理躺在地上的吕老八,他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挥退了要跟上了的兴儿,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走了一会,便到了抱朴院的门口。
  抱朴院的灯依然亮着。
  月色清亮。
  他抬头便看见薛可坐在窗边,一人自斟自饮。
  他脑中一片混沌,忘了不想再见她的狠话。踏步而上。
  他的眼睛亮晶晶,盯着薛可同样亮晶晶的眼睛:“你去南苑就是为了吕老八是不是?你一早知道他在那儿,知道他想干什么是不是?”
  “是!”薛可一脸坦然。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不相信我?你怕我杀了他以绝后患?”太子的问话一句比一句急,气压越来越低。
  薛可放下酒杯,平心静气道:“我没有那么想,只是事关吕将军,我不亲自过去不放心。”
  太子也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轻易就能挑起他的怒气,他努力压制自己:“那你是如何知道的?南宫都没有得到消息。”
  薛可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依然一脸平静,点点头道:“东宫的线报确实还需要加强,这件事,是厂卫司徒大人告诉我的。”
  太子又勾起前事,有点抓狂地问:“你到底对司徒良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告诉你老八的事情?”
  薛可微笑道:“对厂卫大人说的内容,我已经禀报过殿下了,我告诉他一个他想知道的秘密,就是唐鹤云转世托生到一只猫身上了。厂卫大人知道这些之后,自然要投桃报李,因而也说了一件我想知道的事情。”
  “你不要拿这些胡话来搪塞我!”太子喝道,什么托生,什么白猫,这些鬼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司徒会相信这种荒谬的话。
  薛可手指抠着椅子把手上的花纹,垂着头半晌不说话,半天低声道:“我昨晚梦见殿下了。”
  太子正在火头上,却被她这么轻轻一句消了火气,粗声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薛可仍然没有抬头,继续低声道:“我梦见殿下像以前一样抱着我,亲着我,问我舒不舒服,喜不喜欢。”
  太子突然想起前年去山西一带视察水情的时候,堤坝筑的高高的,牢牢的,只是洪水一来,便轰然倒塌,汹涌之后,只剩一片狼藉。想说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
  薛可起身,想要下楼,太子一把抓住她:“可儿,我……”
  薛可轻轻一笑,后退一步:“殿下不是也相信我的胡话了么?可见说在胡话方面,我是颇有天分的。殿下现在知道司徒大人为什么会相信我的胡话了吧?
  太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手一松,退两步,颓然坐到椅上,看着薛可离去的身影,说不出话。
  是的。他突然理解司徒为什么会相信她的话,不是他傻,不是她说的多逼真,只是她说的,恰好是他心里渴望的。他相信的,只是他想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