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送行

  翌日,城门外人声鼎沸,浩大队伍左前方,旗手正举着飘扬的大唐旗帜,腰板挺直,屹立如松。
  队伍的最前方,打眼望去领头二人皆身着细绫紫袍毳冕,冕有七旒,衣裳上绣有五章纹,腰间金玉带左佩金饰剑右佩金鱼符,端的是丰神俊朗好男儿之气。
  不过近看二人,气质却全然不同,左侧男子眉眼深邃,却眼神疏冷,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而右侧男子即便不笑时,嘴角也自然上扬,眼中温煦至极,如冬日暖阳般可亲。不管是谁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对后者心生好感,而对前者敬而远之的。
  “一路上一定要小心。”匆匆忙忙骑马赶来的善杉呲溜一下下了马,拽着披风跑向队伍前,一边将还热着的糕点塞给盘岳青,一边心疼的道,“先垫着肚子,接下来赶路可都是只能吃干粮或是盐汤而已了。”
  原本冷眉冷眼的男子微微舒展开眉头,泄露出丝丝笑意来,嘴角的梨涡清浅,声音悦耳:“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要不是我自己醒了,就赶不上了。”善杉瞪了他一眼道,“都说好了让我送行的……”
  盘岳青彻底笑开来,眼中似乎跳跃着点点星光,冷意瞬间被吞噬,只余下璀璨夺目,格外迷人:“冬日贪觉,十日左右便回来了,无须送。”
  “不想打断你们你侬我侬,但是吉时准备到了,要出发了。”同行的副将陈科笑着看了眼善杉道,“善儿心里的那杆秤恐怕只有盘大人一端,其他人都上不了秤。”
  善杉这时才看见他,又惊又喜的道:“表哥也在?”
  “看看,压根就眼里没我。”陈科摇头作悲伤状,“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娘家人什么事了。”
  盘岳青便笑起来,摸了摸善杉的发髻。
  正笑闹着,那边李丕带着曹溪来了。
  “大漠形势复杂,地势特殊,为防万一,曹溪与你们一同前往。”李丕是对着宋舒白说的,表面上他依然与盘岳青不和,只是为了完成宣敬帝下达的命令才一大早来这一趟。
  宋舒白看了眼与善杉惜别的盘岳青,笑着对李丕点头,寒暄之后对曹溪道:“有劳。”
  曹溪微微颔首,没有多话,双手环胸立在一侧。
  “曦月也去?”善杉看了眼曹溪,又看了眼盘岳青,有点蠢蠢欲动的心思,还没出口就被盘岳青按下了。
  “她习惯大漠风土人情,是给我们做向导的。”盘岳青干脆的回绝道,见善杉不满,又道,“一家不可无主。”
  “你在长安娇生惯养长大,好好的去大漠受什么罪?”陈科低声斥道。
  善杉还没说自己想去大漠呢,就先被斥了一顿,委屈的道:“什么娇生惯养,我从小一直在军营长大,你还拿我当过靶子呢。”
  后半句是故意针对陈科的。
  果然,盘岳青闻言皱眉看向了陈科,表情十分严肃。
  “……别胡说,我是让你举靶子,可不是拿你当靶子。”陈科心口一颤,连忙退了几步不掺和他们了。
  他们正笑着,宋舒白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声音:“蛮女!李丕堂堂丞相,管着偌大靖康署,那么多人才不用,非要一个不知道什么荒莽之地来的女子做署司,还什么都重用她,也不知道李丕是怎么想的。”
  话音未落,突然有破空之声响起,说话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把精巧的弯刀就迎面而来,宋舒白手疾眼快扯开了他,这才免了一场流血事件。
  此事一出,好好的温馨送行礼一下子变成了事故现场。
  “李丕!管管你身边的狗!别以为你现在贵为丞相,我就拿你没办法!”差点就被破开脑袋的男子缩在宋舒白身后,明明不敢露出头,却还冲着李丕不依不饶的叫嚣着,“我亲姑姑可是太后!现在盘岳青也是我的表妹夫!你敢……”
  真是不愧为太尉之子,同宋熙一块长大的表弟,连讨人厌的程度都相差不离。
  善杉不耐烦的道:“宋子树,你多大了?除了拿身份压别人,你还会什么?”
  “男子说话哪轮得到你个妇道人家插嘴……”
  曹溪嗤笑:“你连她个妇道人家都打不过,还敢这么说话?”
  宋子树噎住,半晌后才道:“……天下女子若都和你们一般,本公子宁愿终身不娶!”
  “谁稀罕你娶。”曹溪懒得看他,恰逢其时,报时的鼓声从长安街尾一路传上来,震耳欲聋——吉时已到。
  “回去吧。”盘岳青替善杉拂去落在肩上的碎发,道,“等我回来。”
  善杉点头道:“你路上小心,平安回来。”
  “该出发了。”
  盘岳青点头,又看了善杉一眼,这才翻身上马。
  整队前行出发后,善杉往前追了几步,挥手道:“路上小心啊!”
  闻声扭回头的还有宋舒白,他隔着人潮远远的对上善杉的目光,那双时常温暖的眸子此刻显得又远又深,平白让善杉一个激灵,不知为何心里突然生出担忧来。
  人潮散去,善杉失魂落魄的往回走没几步,突然被素祺扯了扯袖子,道:“夫人,茶楼。”
  善杉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二楼的窗边正挂着一幅眼熟的小旗帜,上面一针一线的绣着青底仙鹤图。
  略微迟疑片刻,善杉带着素祺往楼上隔间走去,开门的是李丕身边常年跟着的小侍女香药。
  “坐。”李丕一手拂尘像是长在他身上的,不管是煮茶还是斟茶完全不被影响,也不曾放下拂尘。
  善杉依言坐下,没甚好口气的问道:“陛下让你来送行……被贬职了?”
  “让你失望了,短期内我应该还是稳居丞相位。”李丕回道。
  “那也离得不远了,毕竟从二品给正三品送行,还挺稀奇的。”善杉没好气的继续道。
  李丕叹了口气:“我找你是有要事。”
  “说来听听。”善杉好奇的道。
  “长公主的踪迹你可知晓?”李丕果然正了神色,压低声音问道。
  长公主……善杉疑惑的看向他:“找长公主做什么?要找长公主不是去问成王更方便吗?成王是她亲弟弟,肯定知道长公主在哪。”
  “若真有这么简单,我何必拐弯抹角的找你?”
  善杉看了他一眼,知道是紧急的事情,于是道:“恐怕有些难,长公主也已经许久未曾回我信件了,上次信中说游历完扬州府便去詹洲看看,此时也不知道在扬州府还是在詹洲,或许在回长安的路上也说不准。”
  “回长安?”
  “对,她说成王快生辰了,她会赶在这之前回来给他庆生。”
  李丕松了口气:“如此就好,一切都来得及。”
  “何事来得及?”
  李丕闻言看向善杉,重新敛了神色,一丝情绪都没有再泄露出来,连发丝都整整齐齐的束在发冠中,没点可窥探的地方,他道:“少与皇室来往,不管是长公主还是三公主。”
  他表情严肃,眼中深意如同腊月冷如骨髓的寒风,使得善杉浑身一激灵。
  隐约似乎窥探到些许盘岳青与李丕努力扭转的乾坤之形。
  下了楼,善杉往外望去,街巷处处已经布满喜庆之色,新旧交替的旗帆被风扬起,指指节节的长棍柱子正等待着新年的那一刻被主人替换掉老旧的同伴,不少蓝色眼睛、金色头发或绿色眼睛的异藩人双手合十路过街铺,这是波斯教的游行队伍,除此之外满街都是迫不及待准备除夕来临的百姓们,形形色色的人们组成一片繁荣景象。
  这样的景象下,路边依然有乞儿缩在角落,衣衫褴褛,也依然有一身黑衣的民间机构成员来来往往,或神色紧张或眼神轻佻。
  但这就是长安。包容万象的长安。
  经过的一人头戴一顶毡帽,身上的湖蓝色地方官官服洗的已经微微泛白了,足下黒靴沾着灰,似乎刚刚从何处奔波而来,他伸手将善杉往后拨了拨,没等素祺怒斥他,另一旁一只发狂的狗儿就龇着牙冲过了善杉面前,恰巧是刚刚善杉站的位置。
  他抬头看了眼善杉,这时善杉才看到他的长相,他长得平平无奇,似乎扔在人海便找不出来了,但他眼下一道几乎见骨的旧伤却格外显眼,为他平添几分煞气。
  他咧开嘴笑了下,很快嘴角平下来,眼珠子黑沉沉的,他拖长声音说道——
  “天黑霜重,万事小心。”
  说完,他便与善杉擦身而过,往茶楼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