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争锋与宿怨

  听见曹铭的命令,下面自有都察院的一位年轻御史,将厚厚的案卷给拿了上来。
  这案卷不同于上奏皇帝的奏本,只是简明扼要地表达清楚事实即可,而是事无巨细地记录了都察院查到的所有相关资料、证人证言、证物等详细内容。都察院既然这次敢强出头,哪怕就是得到了什么暗示,那也肯定是有极为充分的准备才敢行动的。
  这一份厚厚的案卷拿在手中,曹铭脸上也露出了自信和嘲讽的笑容,仿佛只要有这些东西在手,他就已经胜券在握了一样。
  “咱们先由小到大,一条一条来理你的罪状!首先是粗暴执法!现有无为县民三千人联名血书,及巢湖水师上下三万余官兵的联名奏本!都是弹劾你在此前奉旨查办濡须河疏浚工程时,不问缘由、不明真相,只是粗暴地将涉事两方统统惩处!往小了说,你这是执法不公,往大了说,你这是有负圣恩,是在蓄意抹黑圣上!意图不轨!”曹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顺溜,最后也以一次重重地拍打惊堂木为结尾。
  徐钦不由得轻轻捂了捂自己的耳朵,默默吐槽这个老家伙实在无趣得紧。惊堂木这种小花招,本就是对付心理素质较差的犯人的招式,对蒋瓛这种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油条而言,作用实在极为有限。而且这样频繁的连续的使用,效果更是惊人的差,除了制造噪音之外,估计什么作用都不会有。
  “某彼时奉旨前往无为,只为平息军民纷争,有过即罚!何罪之有?桩桩件件,各中详情,亦已记录在案,且均已呈交御览,也皆有卷宗备查。曹御史,你也是掌刑狱弹劾之事多年的老臣了,审过的案子不计其数,查办过的犯人也不计其数,若是有朝一日,你站在某如今的位置上,别人拿着你惩处过的案犯及家属的说你当年审理不公,你觉得可不问卷宗存档即可采纳么?!”
  没想到蒋瓛平日里看起来不善言辞,真要嘴炮起来也挺厉害的。徐钦不由得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一招避实就虚用得好!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糊涂官司,若是跟他纠缠案子本身则毫无意义,而这样打蛇随棍上,把事情攀咬到曹铭身上是最聪明的做法。因为曹铭怎么敢同意这个说法?
  正如蒋瓛所说,曹铭做了几十年的御史,弹劾过的人,查处过的案子不计其数,只要他敢点这个头,明天他的那些仇家就能从皇城门口的大中桥排队排到金川门外。
  “好,好,就算你是据理用刑,但一个案子,惹得民怨四起、群情激奋,那也是你处置失当!”曹铭出师不利,果然不敢再提什么蓄意抹黑皇帝,意图不轨之类的大罪。不过也不要紧,对他而言,这个本就是虚晃一枪的事。
  “此案本就案情复杂,各种缘由交杂,双方也确实各有错处,圣上当时下旨令某查办之时,也曾圣谕要尽快处理好此事,既要让百姓不再生事,也要让巢湖入江工程顺利进行。某驽钝,唯有小惩大诫,将所有违律者从轻惩处,以诫百姓不得阻扰工程,并责巢湖水师及地方府县,详细调查百姓家中情况,适当给予更多补偿。试问,若是曹御史奉旨查办此事,将会有何高见呢?”
  “哼!圣上是钦点的你去查办,与本官何干!既然圣谕是要你平息事态,那现在军民皆不服,那便是你失措!”
  “哼,那也无非是考评失分,该是兵部上奏或降秩品,或降调职位,亦或是圣裁施惩,怕是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四司会审来定罪的事吧?”
  “你!”
  看来当年蒋瓛也是个**,而且还是颇有水准的**,真耍起流氓来也有模有样。
  “以下官看来,此事确实如嫌犯所言嘛!要不,咱们先把兵部职方郎中请过来?”徐钦见缝插针地补上这一刀,简直把曹铭的胡子都给气歪了。
  这下曹铭算是确定了,二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定然是早就沆瀣一气,串通好了的。再想想,锦衣卫拿来的奏本副本,根本就不是为了查办蒋瓛,而是为了设法给他脱罪!这曹铭就有些想不通了,徐钦不管是从勋贵集团的立场上而言,还是从接手锦衣卫全部力量的角度来说,都该是整死蒋瓛了事的,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同他达成默契?
  不过也不要紧,现在只是开胃菜,曹铭自信手中有如山铁证,更仔细谋划多时,看你们能狡辩到何时!就让你这黄口小儿,见识见识我都察院的厉害!曹铭心中如此鼓励自己。
  接下来就是逐条逐条的漫长扯皮,而且相对于本就是自己故意留下的把柄,准备极为充分,很多捕风捉影的事情更是麻烦。很多事情蒋瓛自己都没什么印象了,只能让曹铭拿出切实的证据,再来见招拆招。
  同时,徐钦作为主审官,自然不能真的明火执仗地和蒋瓛站在一边,否则就实在太难看了。他的任务就是,保证给蒋瓛一个公平公正的擂台,顺便偶尔找准机会,不动声色地拉一下偏架。
  虽然徐钦的行为让曹铭很是恼怒,心里也明知道这两人乃是官犯勾结,但无奈两人在底线上都把握得极好,抓不住真凭实据,就算是右都御史也得考虑考虑弹劾魏国公继承人、皇帝钦定的嫡长孙女婿的后果。
  更何况,他也不傻,按理来说徐钦完全没必要和蒋瓛沆瀣一气,如此说来,难道是皇帝陛下的授意?
  这是什么鬼情况?纵使曹铭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了,一时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于是更不敢直接对徐钦发难。
  当然了,既然皇帝陛下一点儿风都没给他露,那他也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的退缩了。在他眼里,于公于私他这次都要把蒋瓛这个恶魔给送进地狱,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也只好打起精神,以一对二。
  什么?你说还有两个主审官?
  刑部左侍郎和希文估计已经是真睡着了,虽然他秩品比曹铭低了两级,但年龄可要长上十几二十岁,是即将彻底致仕的古稀老人,曹铭还真不好把他呼来喝去。而大理寺左少卿唐盛,现在就跟个神经病一样,眼神不断游移。考虑到他的立场和地位,他没有站到徐钦那边就已经是很给自己面子了。
  好在都察院筹划多时、准备充分,在事实和铁证面前,蒋瓛也不过只是垂死挣扎,只能尽量减轻罪名而不能完全脱罪。照这种逻辑发展,这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大奸臣的伏法也只是时间问题。
  由于抗辩异常激烈,双方几乎是逐条逐款,在每一个细节上逐个争论、举证,因此审理进度自然算不上快。这第一堂会审,从当日巳时开始,中午休息了半个时辰,然后一直进行到酉时两刻才宣告结束。
  而初步议定的内容,就连处事不当、强买强卖、欺压百姓等十一条不致命的轻罪都没有审理透彻。
  不过等会审结束,三司衙门的人离开之后,徐钦却并未离开,而是再次去了镇抚司监牢,和蒋瓛一边一起吃牢饭,一边继续沟通案情。
  当然了,说是牢饭也不假,毕竟确实是在牢房里吃的,就算是牢门没关,也改变不了这地点的事实。可若是真正的牢饭能有这五荤五素,外加陈年佳酿的水准,怕是各地牢房早都被人挤爆了。
  “看今天这架势,曹铭可是摆明了一副要将你千刀万剐而后快的架势呀!”
  “呵呵,小公爷入朝时间还短,要说咱们锦衣卫是圣上养的一条恶犬,那这都察院就是一条疯狗,那是见人就咬!而且咬上就不松口!”或许是今天的会审其实都在计划之中,蒋瓛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哈哈哈,蒋指挥使早该这样放松些了。”
  “诶,身在朝堂波诡云谲,能做到像小公爷这般风轻云淡的,怕是整个洪武朝都难找出第二个来!对了,某这才想起来了,前太子少保、左都御史兼吏部尚书詹徽,乃是曹铭的儿女亲家!”
  “哦?原来还有这层渊源,可这詹徽不是被太孙殿下下令拿下的么?”
  对于这位牵涉进蓝玉案的最高级别文官,徐钦还是有点儿印象的。
  据说当时蓝玉案刚刚爆发,蓝玉被捕之后,最开始奉旨主审的就是这位詹徽和新任的储君、皇太孙朱允炆。而主审官和案犯之间,有些恶语相向也是正常的,然而蓝玉当堂指证詹徽就是其党羽,于是朱允炆也在大惊之下,当即下令将詹徽缉拿。
  “人是太孙殿下抓的,可最后人还是落到了我们锦衣卫手里,查证、处决的事也都是锦衣卫做的。詹徽之子,尚宝丞詹绂也受到牵连,被判去职充军,世代不赦。曹铭的女儿正是詹绂之妻,连同他的外孙也都被一同充军,小公爷说这曹铭恨不恨?”
  “那接下来,你可要小心了。万一有什么拿不准的,你就装病!咱们用一个拖字诀,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蒋瓛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轻酌了一口杯中的美酒,神色陶醉,似乎是想牢牢地记住这等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