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九年祭奠
天家早对江氏多有忌惮,江家军功赫赫,然而赤子衷心比不过心中猜忌,功高盖主成了一道催命符;顾太傅德高望重桃李满朝野,威望俨然盖过陛下;杜家是杜太后娘家,天家外祖,自是尊贵皇亲……天家自负多疑早为此而烦忧,这奏折就像个引子,引发滔天怒火,都未来得及查明真相,明皇便下了圣旨。
顾大人与杜大人刚踏入宫门便被斩首于胥门,太子下的旨,天家虽不悦却没有阻止怪罪。
真相往往残忍,比她想象的更难以接受。即使怨父王,这么多年来,她只是怀疑,只是假设,总是找细小的理由推翻设想。可当真肯定一切是污蔑,是为了掩盖乱伦丑事而捏造的罪名,竟让她昏厥的痛!
她敬爱的父王是杀害她心爱之人的刽子手,灭满门啊!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的鲜血,如何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她是东宫第一个康健的孩子,从小父王就宠她,让她进书房,抱着她看烟火,连桢儿都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父爱。就像父王说的: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让父王放弃纲常伦理,放弃做一个明君,放弃父女情分……
哭泣是最懦弱的宣泄方式,可是除了哭泣,她什么都做不了。这份怨恨,这份委屈,这份虚无,以及汹涌而至的愧疚……百般情绪绕心头,终化一滴泪。
“不告诉公主,是因真相往往更令人痛苦和难以接受。”大监想起一事,提醒她:“殿下不寻,也许是另一种保护。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去寻找就会有痕迹,若被他们知晓,后果不堪想象。”
大监累了,精神头不足,坐着都吃力。桦绱也情绪低沉,浑浑噩噩。便扶大监躺下,改日再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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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大祭,本来要在袁州做的法事,如今回了长安,就直接在这做吧。城郊坟地,坟前有香有花有供品,火焰吐着火舌吞噬着五彩纸人,空中到处飘着灰色纸灰,哀乐长鸣,以祭祀亡灵。
一个个鼓起的土堆,埋葬着冤死的生灵,悲寂哀伤。
听附近的乡民说,有不少人每年都会来祭拜,坟前添柱香,烧几沓纸钱,想来是几家昔日故交。只不过像她这般大肆祭拜、仪式庄重倒是第一回。
桦绱一身黑灰素服,未施粉黛,哭过的脸庞显得憔悴苍白,单薄消瘦的身躯在黑衫衬托下,透着羸弱。她立在顾琰羲的坟前好一会儿,等到香燃尽才抬起低垂的眼睑,望向前方墓碑,心中低语,“你,在那?”
入夜,巍峨宏伟的西明寺正殿
规律的木鱼敲击声,伴着殿中僧人诵读声,令人心思沉静。
桦绱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闭目面容肃静,瞧不出喜怒,只是两道泪痕暗示心中的不平静:佛祖,请您聆听弟子最虔诚的祈求,求您,保佑他,保他一世平安。
顾琰羲,求你活下去!求佛祖,能听到她的夙愿。
泪光盈满秀眸,抬首望着佛祖慈悲的神情,凝视无语,只唯有泪肆意流淌。
恰巧寺中有到各地游学而归的得道高僧,带领几名亲传弟子翻译佛经,桦绱请他为亡者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见到曾经为她算福祸的禅师——玄慧大师。
那时陪太祖母前来为宏国祈福,她与小皇姑伴在身侧。太祖母与大师说着她听不懂的高深佛学,她缩在一旁小小的一只打着瞌睡,外祖母没有怪罪,抚着她的发顶无意问道禅师她的命格。
‘阿弥陀佛,小公主吉人天相,即便命中有劫,也定有贵人相助,必能逢凶化吉。’
桦绱凄然一笑,带着哽咽声问道:大师,您曾说,我十二岁有一大劫,幸佛祖保佑,贵人相助,定逢凶化吉。但是大师您没能告与我,是用别人的吉来化我的凶。
有人替我坠崖,有人因我灭门,而做这些的恰巧是我的父王。我亏欠顾琰羲的这一世都还不完。
‘阿弥陀佛,世事轮回,因缘际会,一切皆有定数。’
有缘自会相遇,那他们的相遇之于顾琰曦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有贵客到,小僧提灯引路,在寺中急行。恢弘的楼宇上有人在放孔明灯,繁华的长安上空飘起成片天灯,与大街夜市上的灯海相映,与一片祥乐欢声对比,是何人在给谁祈福?偏巧在今日。不远处的大殿那方有僧人诵读《地藏经》和《普门品》,是抚平伤痛,超度亡灵吗?
“公主这边请。”小和尚指引,将手中的灯抬了抬,照亮前方的楼梯。
西明寺是皇家寺院,前来拜佛的定是皇亲望族,盛安长公主下午听西郊看管墓地的老人说,今日有人前来祭拜。许是知晓九年祭奠,带着丰盛的祭品,祭祀仪式讲究繁复。在她来之前刚刚离去,看着好像是位妙龄姑娘,有随行侍卫婢女三十多人。那姑娘一身黑灰长衫,带着围帽,面纱覆面没看清容貌。
上了楼台,入目宽阔的平台,眺望远处,繁华的长安夜景尽收眼底,一片璀璨。今夜有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得绣裙长披飞荡。远处,撑重圆柱后摆在地上的木桌显露出来,有人跪坐在桌前执笔书写。那是个身形过分消瘦的姑娘,手如柔荑,领如蝤蛴,螓首低眉,神情专注而哀伤,周身透着沉静,昏黄的烛光下像是一幅仕女画作。
许是觉察,那秀美纤瘦的姑娘侧首看来,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桦绱”盛安轻呼,美目盈泪,提裙疾步上前。
“小皇姑。”桦绱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却用了全部的力气。
桦绱将写好的最后灯盏交由海棠他们点燃,与六公主并肩立于护栏边,望着冉冉升起的孔明灯,遥远耀目的星空,近在咫尺的长安。
有风吹过,好像吹散了些胸口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