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哼哼

  袁州明月山
  明月山山群巍峨,云海翻腾。满山遍野的草木与花海,山野天池,清泉飞瀑,好一片彩墨山水。
  五月清晨,阳光甚是明媚。满山遍野批了一层绿衫,新出的叶子透着嫩绿的色泽,被连日来的几场春雨冲涮的晶莹剔透。园中一大片六角大红山茶开的如火如荼,花瓣层层郁郁,整齐地堆叠在一起,颜色明艳,嫣然的很,就像一大团粉色的云,远远瞧去很是养目。旁边成片的惠兰开的也极有格调,郁郁葱葱一大片,透着浓浓生机。
  寝屋的木窗边摆放着黄梨花木梳妆台,台上的铜镜右下角雕刻着大片荷花,繁复的纹路每一道都将叶子赋予了生命,栩栩如生。光滑的镜面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倒映在斜对面的墙壁上,明晃晃的一大片。
  镜中映出张瓜子脸,一双瑞凤眼,水眸明亮清澈,眼尾微微上翘;鼻梁挺直,唇形饱满,只是脸色苍白,神情清冷。
  领如蝤蛴,颈间系着一串翡翠珠链,珠子小巧通透,将脖颈衬得更为优美;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垂,掩了眸底的情绪。身后的婢女为其栉发,百合髻上玉钗横斜,上面缀满玛瑙宝石,玉钗不堪重负,摇摇欲坠,又加上身形消瘦,倒显娇弱惹人怜惜。
  “公主这宝石繁花金簪,用了多少年了,总觉得不如当年颜色绚丽了,换个新的样式吧。”海棠本想将金簪给桦绱插于发后,桦绱伸手一挡,照着铜镜左右瞧了一瞧,见并无凌乱,也就不让海棠给她往上插簪子了。
  “有什么不同呢,在这深山之中,是新的,旧的,有谁会在意?”葱白的手指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起身向外厅走。
  海棠瞧着盒子底层静静躺着两支工艺精湛的凤簪,尾端刻着小字长乐,不知公主何时才能带着它重回长安。
  桦绱这套院落是建在明月山的半山腰一块不小的平地上。三排房,每排六间屋子,房梁挑高,比寻常人家建的高大。第一排中间是前厅,公厨,西边是家奴侍卫住宿的屋舍,东边还有两间客房;中间一排是桦绱的院落,院子里奇花异木,竹木丛萃;中间偏东的屋子是正厅,西面三间是寝室,浴房;东面紧挨着正厅那间被南北劈分建成婢女值夜的寝房,剩下的连贯正厅与东一间。东一间是书房,朝南的墙被凿开,开了扇门,并在前面修葺宽敞的水榭,方方正正,水榭前方摆了张巨大的罗汉床,以供休憩。要是盛夏,坐在罗汉床上向外看去,亭下水池里红白锦鲤、怒放的睡莲尽收眼底。这屋舍的构造是根据她的公主府临摹修建的,只不过面积小太多。
  桦绱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托着腮,出神的看着两只小麻雀立在枝头鸣个不停,小脑袋一晃一晃的,或许是赏着园中景色。瞧着瞧着思绪便不自觉地飘远——
  李桦绱是东宫时隔十五年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真真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太子嫡长女,千娇万宠的长大。从小跟着小皇叔李乾成‘为非作歹’、‘惑乱后宫’,凭着张软萌无害的小脸蛋没少捉弄宫人,谁见着这两个小魔星都吓得绕道走,当然还有与她同岁的小皇姑熙毓和杜家长女杜之凝助威。
  朝堂之中有左右、东西南北派,自然这群皇子公主、公子小姐里少不了要有几个圈子。小皇叔李乾成排行老八,其母后是皇爷爷册封的第三位皇后,前两位皆已驾崩,小字莹珍,人称陆皇后。娘家是潭州陆家,祖父做过盛康年间太常少卿,胞弟陆铭远时任少府监。李乾成与桦绱从小就很合气场,李乾成三岁的时候,那时桦绱不过一岁,扎了两个揪揪,奶胖奶胖的小脸,粉白粉白的像颗汤圆。两颗圆圆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你,萌萌的,怎么看怎么讨喜。
  八皇子捏了捏桦绱的小胖手,转身拽着小陆皇后华丽的裙裾,裙摆如同一支牡丹倒垂的样子,丛丛叠叠。仰着圆圆的脑袋渴望的瞧着母后:“母后,成儿也想要个妹妹。”奶声奶气的跟小陆皇后神情十分真挚的说道:“就像鱼鱼这样的不行吗?”小眉毛纠结的拧着。
  小余是她的乳名,她母妃在生下她之前,还生了个哥哥,不到一个月夭折了。所以怕她也不能健康的长大,便起了‘余’这个字,就是余下的意思。不过四岁的八皇子理解不了‘余’字,以为是吃的鱼字。
  “七哥有妹妹,成儿也想要个妹妹。”委屈的快哭出来了。与昨日太晚,所以没吃到肚子里的那块梨膏糖表情是一模一样的,倒是闹得一屋子人笑个不停。
  李乾成的七哥便是七皇子李重宴,这名字始于香山居士的那首《琵琶行》,添酒回灯重开宴。其胞妹是小皇姑李熙毓,都系熙贵妃所出。
  七叔李重宴年长桦绱四岁,桦绱满皇宫疯玩的时候,他已经入太学了,是不太常见到的。
  杜之凝太后内侄孙女,司空大人的嫡女,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瞧瞧身边这群玩伴,比她辈分小的估计也不多见了。
  之凝是小皇姑的伴读,当年给她们选伴读的时候,母妃一眼就相中了之凝,但熙贵妃也相中了,所以母妃退而求其次选了辛家女,辛妍月做了她的伴读。熙贵妃与之凝母亲做姑娘时是闺阁密友,要不是之凝年小,她都以为贵妃娘娘会直接把之凝当成儿媳妇来疼。听说后来还有意将侄子介绍给之凝,不过这是后话了。杜之凝从小就活出了长安官家小姐的最高范本。高贵的出身,姣好的面容,当然这是笼统的说法,举个实例,一群本就长相出众、身份高贵的公子小姐当中,你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之凝,风头全叫她一人占足。比江杳嫄江家大小姐,还要美。她就是母妃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比如说“余儿,你瞧瞧你这笔字,怎么能叫人看得懂你写的是什么?整日就知道和你小皇叔疯玩,你看看人家之凝怎么就能静下心来,中指都起了茧子,那字写得多隽秀……”
  “余儿,喝口水再玩儿,一上午了,你们几个也不累,你看看之凝,人家看了好一会书了”……
  母妃就好像没能将之凝抢过来当作她的伴读而心中抱有遗憾,所以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常常提到之凝。
  八岁,李乾成到了入学的年纪,自从去了国子监枫林书院,那在桦绱面前可谓是神气十足,就差横着走了,大字儿都没识几个,文人的派头可是学的十成十,嚣张骄傲得很。这让桦绱很是不爽,于是去找小皇姑,一顿宣泄不满,两个黄毛丫头一拍即合,去太和殿求皇爷爷。她二人仗着娇小不入眼,一路溜进正殿,机灵的瞅了眼里面的光景,皇爷爷在习字,没谈大事,下边座了三位大臣,挥毫泼墨,一展才情。有伶人在一旁弹奏不知名的曲儿,还有薛立仁拿着拂尘,立在阶下。两个小丫头对了个眼神,冲进去撒泼蛮缠躺地上蹬着小短腿,吵着闹着死活不起来,无论如何也要一起去太学。一阵光打雷,不下雨的阵仗,总算是将皇爷爷闹得头两个大了。没想到这事儿竟然成了,还对着匆匆前来,跑的衣冠都有些松散的父皇夸了一顿。天晓得,那时的她压根就对学业毫无兴趣。只是纯粹看不惯李乾成嘚瑟的模样而已。国子监里特为她们这几个小白办了个开智班。
  两年后才与李乾成他们一起读书,第一堂课是顾太傅的课,他们那些年长的孩子早就有固定座位,所以当桦绱和杜之凝她们来了之后,只能座在最后面。桦绱听着顾太傅滔滔不绝的授课声,就跟听天书一样。托着小脸,瞪着双瑞凤眼,迷茫的瞅着顾太傅飘摇的胡须,发着愣。转头瞅着之凝她们虽也吃力,却俨然比她好些。卯时开课,午时下学。几个时辰下来肚子都饿得咕噜噜叫个不停。
  一下课,李乾成便嘚瑟的走过来,从桌子上拾起本子,翻看两页,少年拧着眉毛,歪着嘴角说道:“啧,李小余,你都上了两年的国子监了,就这笔字哼哼也能爬出这水平。”哼哼是两年前六爷爷给她的小礼物,一头粉色小猪,只不过经过两年的操练,身躯俨然不能再用小来形容。其实她寝宫的院落颇大的,可母妃还是不让她再养哼哼了,直言说‘瞧着吓人’。
  课堂上这群同窗可是对他二人有所耳闻的,都等着看好戏。这要是搁平常桦绱怎么也要和李乾成打个嘴仗,可偏偏提了哼哼,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就忧伤了,昨日她的婢女兰芗跟她说,母妃打算将哼哼送走。
  她趴在哼哼的圈圈边上,看着哼哼越来越壮硕巨大的身躯,万分不舍,于是起身去找母妃,试图劝说回心转意能留下它,东宫不差它这口粮。不料走到门口,听到母妃与邢嬷嬷的一番对话。
  “殿下刚才差小顺子来说,今儿不过来了,宿在书房。”邢嬷嬷站在太子妃身后,卸着头饰。
  “齐太妃后日寿辰,娘娘选的几样礼物奴今晌午已送去了,瞧着太妃是蛮欢喜的。”
  桦绱比着门框,抻着小脑袋听着。
  “嗯,喜欢就好。”对着龙凤呈祥铜镜将最后一只簪也摘了下来。邢嬷嬷拿起梳篦,给仔细梳理着头发。
  铜镜里映出一张依然年轻的脸,额露美人尖,面如满月,眉如细柳,一双含情目,脉脉柔光,气质婉约,突然秀眉微蹙,侧首问道:“对了,那头猪送到御膳房没有?”
  身后邢嬷嬷将秀发梳好,用红色绣水纹丝带束于脑后。“明个送,今儿天色已晚,别抓的时候吵闹,扰了小公主的梦,再者公主瞧了保不准一顿哭闹不舍,等明日,公主去太学后就送。”
  “行行行,明儿立刻差人送走,公主寝殿养头猪,亏端王爷想得出来。他这人真真是不靠谱,不够丢人的。我那傻女儿还当宝了,和哼哼呢!”说到最后,将手里的面油玉盒重重放在梳妆台上。
  “人家闺女整日做做女红,画画花鸟,干着姑娘该干的秀气活。我这闺女倒好,整日跟着她小叔屁股后面转,凡是他俩走过的地方,不是鸡飞就是狗跳。被各位太妃、皇妃找了多少回了。那些宫人不敢来告他们,还不知作弄多少人呢。他们倒是鬼机灵不敢去太后和父皇那闹。”刚抱怨完,又想到:“就是要养,养花、鸟、鱼都行。这倒好养头猪,还那么大只,看着就渗人。”
  邢嬷嬷忍不住笑出声:“娘娘快别气了,公主也是年幼正是爱玩儿的年纪,孩子喜欢跑跳嬉闹是好事。”
  太子妃一听到这,就想到她的桢儿,身子骨远不及她姐姐康健,思及此事,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着,眼中满是忧愁。
  扒着门边的桦绱也不理身后发现她的宫人,委屈的撅着嘴,一手抹着泪珠,心想哼哼母妃是不能再容它了,黯然的离开,回寝殿,陪哼哼最后一晚。
  回到她的院落,托着腮无语的看着哼哼肚皮朝天睡的浑然忘我,显然是不会为自己未卜的明日而展现丝毫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