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梦魂惊起转嗟吁 1
刘安世笑道:“这话说得实在客气了。我在天牢里待了这么久,能有什么事?但凭吩咐便是。”
王烈枫微微一笑:“刘大人还不知道吧?——刘大人,将您带出来这件事,并非在下的意愿,而是端王殿下的意思。他想尽办法要救您出来,甚至不惜找到这天牢里来,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您。”
刘安世忙作揖道:“多谢王大将军,多谢端王殿下!”
赵佶摇摇头道:“刘大人,真要说来救你,我可不敢当!想找刘大人您是真的,到了天牢也是确实经历过了,可您也知道,谁会想被作为犯人关押到天牢里来呢?至少,得劫狱或是托关系把人放出来,才算是成功的解救吧?谁知道事情没办好,各自都受了苦。若不是王大将军身手矫健,加上刘大人的协助,最后是完颜少侠的及时救助,我们才得以脱险。唉,只可惜,从一处危险中逃离了,又有新的麻烦紧随其后,远远未完呢……刘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赵佶,小时候见过您的。我此次来找您,也是因为有要事相求。出事的时候,我想起先父说的,如若以后出了什么大事,就去找刘安世刘伯伯,他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如今似乎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之中,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保,因此才迫不得已地过来拜托您。”
刘安世道:“端王殿下这是什么话?我这条命就是端王殿下和王大将军给的。只是不知道,端王殿下急于找我,所为何事?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么?原谅我消息封闭,也从未想过能再次从这天牢出来,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
想不到,赵佶突然朝着他,扑通一声跪下,膝盖埋在未化开的雪中,抬起头看着刘安世,哽咽道:“刘大人,我如今性命危在旦夕,只求您能够救我一命。”
说着,他眼眶一红。是眼泪不断地打转,却总也不落下来的无声的啜泣——那甚至算不上啜泣,是无声的抽噎,是隐而不发,带着不甘的恨意。
求人的方式有许多种。若是相互平等,便稍退一步,变作是卑微些的样子,但又不能太夸张,会让对方觉得这件事太难完成而心生退意;若是上级对下级,则变作平等的态度,以商量的口吻请人去做事,会让人觉得受宠若惊,办事也兴致勃勃了起来:自己竟能完成这位大人都无法完成的工作呢!
可是赵佶这样子,简直把刘安世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救世主,是唯一可能帮他脱离困境的人。
有些事情未必要按照计划来,只要达到目的就可以了。救人于水火也是,得知了动机和结果,就能确定是否对自己安全。
在大牢里的时候,气氛过于紧张,每分每秒都在生死边缘徘徊,甚至来不及行礼。在生死面前,礼节是多余的东西。但只要继续活着,就再次恢复,这是人一生中无法避免的事情。
完颜晟或者王烈枫,对此刻的赵佶而言,都不重要,王烈枫也不是外人,也不会说出去,这一跪他并不在乎。重要的是,要让刘安世感受到诚意。
刘安世一惊,忙弯腰伸手将赵佶扶起来:“啊,快快请起,何必行此大礼!叫什么刘大人,像以前一样,喊刘伯伯就好。哎,以前还抱过你呢,现在都这么大了!——端王殿下,您于老臣有恩,臣不知何以为报……只是老臣如今失势,盟友尽失,更是毫无人脉,只怕是力所不能及啊!”
刘安世见过许多虚情假意的哭,根本不盼着解决问题,而是带着大闹的、扰乱秩序的目的,虽是大人却用小孩子的办法逃避,加倍的惹人厌烦。眼下端王虽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态度倒是十分克制,至少是个懂分寸的孩子,更何况救了自己——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
赵佶眼珠子一转,慢慢站起身来,嘴上依然是颤声道:“刘伯伯,朝廷上的魏叔叔、高叔叔、齐叔叔他们,我偶尔在下朝之后碰见过,他们总是很感慨地聊着,说要是刘伯伯您在就好啦,定能力挽狂澜。”
刘安世眼睛一亮:“哦,他们还在啊!”
“是呢,刘伯伯。都说先皇也是极为器重您,认为您是一代贤臣,大宋有你才是真的了不起。先皇给我讲了许多您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您讲给他的——您师从司马光,以‘诚’立身处世,绝不妄语,始终安世受教、勤学不倦。因为这不说谎话的处世之道,您一开始被任命为谏官的时候,并不想受君命,而是回去与母亲说:‘如果就任这一官职,必定要时刻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因为那太容易触犯龙威,忤逆圣意,祸患与惩罚随时都会到来。趁着皇帝以孝治理天下,若是以母亲年迈而告退,或许可以不必担任此职。’然而您的母亲却否定了你的想法,说:‘我听说谏官是天子跟前最能够说真话的人,此事是何大的荣幸啊。你的父亲一生想做谏官而不能如愿,如今你幸运地居此地位,正当献身以报效国家。即使获罪被流放,不论远近,我都会跟随你同住。’
“您于是任命,从此始终抱着公正严明的态度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遇事敢言,刚正忠贞,据理力争,使人当面折服。您当面在朝廷争辩,有时惹得先皇龙颜大怒,您不惧,反而执书简长身而立,等到先皇稍微消解了些怒气,再重复之前的谏言,直到皇帝接受为止……整个朝廷上下都敬畏您,称您为‘殿上虎’——若说您有敌人,只怕是这世上一切的虚伪和黑暗,您天生就注定要与之作对,而无半分个人的恩怨,您没有一个私敌。”
“先皇也是真心待您,只是您被恶人陷害之后,他还没来得及为您平反,就去世了——您不知道父亲有多敬重您。在我小的时候,私下里也总说,要是我不听话,交给刘伯伯管个几年,一定会变成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可是我总是怕刘伯伯对我会像对我父亲那样严厉,哭着闹着不敢见。直到见了刘伯伯,竟然是一个脾气又好、又好说话的伯伯,真是太好了。”
刘安世十分感激,忙作揖道:“能有人赏识老臣,这几十年也值了,何况是端王殿下您呢。殿下要问我什么,有什么要求,老臣必定知无不言,竭尽所能,如果还有那个能力的话。只是可惜如今,老臣身陷囹圄十数年,虽被救出,可仍不算是正式地被免罪,想像过去一般出手相助,只怕是件难事……”
“这个您不用担心。”赵佶微笑道,“我已经帮您备好住处。您如果哪里遇到困难,我竭力帮您。而您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尽力帮您找回来,我赵佶在此对天发誓,我的承诺绝无半句虚言。”
刘安世立即跪地叩首谢恩道:“谢端王殿下!”
赵佶道:“刘伯伯,——我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绝不食言,不谢也罢。只是我担心,在宫中犯上作乱的人如今太过猖狂,我之所以会被押到天牢,只怕也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刘安世一听便知,声音里带了些恨意,道:“端王殿下说的可是章惇章大人?此人居心险恶,油嘴滑舌,修炼成精了,绝非等闲之辈。”
赵佶听出了刘安世的激愤。他点头道:“一个人风生水起,若是于人有利,就没有什么可讨厌的,他顺由他顺罢了;只是,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凭着城墙一样厚的脸皮子,混得风生水起,那也是个人的追求,也没什么好阻止的。可是,破坏一个大的秩序,本来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他非要搅个天翻地覆难以收场,几百年的大业若是被这样一个人毁灭殆尽了,究竟会是怎样的灾难啊——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也相信,一切曾为此做过贡献的人,都不会允许这样的胡来的,可是他如今的势力太大了,联合了杜、萧、金、顾,结党营私、沆瀣一气,却无一人敢动他。”
赵佶说得极为恳切。字字凝泪,声音沙哑,可吐字却是清晰而坚定的。一个人如果因为悲伤而哭诉,那他就会语不成句;如果理智占了上风,要组织语言,那反倒是流泪更困难些。他的目的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重要的是必须让刘安世同意。
刘安世也是听得十分气愤,一边听着,一边来回踱步,长叹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猛地转过头,问赵佶道:“章惇那老东西,他做什么了,让端王您也震怒至此?”
赵佶叹了口气。他没有直接说,而是问他:“刘伯伯,您还记得我哥哥即位时候的事么?”
刘安世恨恨道:“端王殿下,我怎能不记得?在此之前,我们几位谏官多次要弹劾他,都不曾成功;到了元祐八年,当今天子哲宗皇帝即位,章惇被启用为相,凡是元祐所改,全都回复,引用蔡、卞等心腹,全部担任重要的职位。他的手段是何其残酷!大小官僚,无一幸免。死去的人,连妻儿都跟着遭了秧;他甚至请求掘开我的尊师司马光的坟墓,要砍他的棺材……得亏皇帝没有同意,尊师才没有惨遭鞭尸!”
其手段之毒辣,听得人心里发寒。
赵佶凛然道:“正是此事。还有您自己的事,也许您不想提起——事情要再往前追溯数年,我也是道听途说,只当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不准确,烦请您纠正我。哥哥刚登基的时候,因为太年幼,没有实权,在十七岁以前,一直由高太后执政。从小被管教着,自然会有叛逆之心,因此哥哥并不乐意,总与高太后对着干。起初,高太后为了管好年幼的哥哥,请来了十几名老宫女照顾他,这样,哥哥更不高兴了。几年过去,哥哥慢慢长大了。说实话,小孩子,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反而是要百般琢磨。可是一旦成年了,尤其是一个男性成年了,你只要给他女人,反而十拿九稳。为了管住哥哥,高太后开始为哥哥寻找‘奶妈’去照顾他——说是奶妈,来的却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与奶妈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于是,刘大人您便出言进谏了。可有此事?”
刘安世惨然笑道:“确有此事,想不到端王殿下已经长大了,对朝廷之事了如指掌啊。”
赵佶低头道:“刘伯伯过奖了。我哪敢了解朝廷的事情呢,美丽的女子,娇媚的奶妈,初试云雨,这些事情,可都是宫闱之事,我这个整天就爱玩的无聊人,平时最爱听呢。”
刘安世恍然大悟:“说得是啊,宫闱之事……是我管了不该管的事!”
赵佶垂目一笑,手捋着鬓边的一缕碎发,道:“那倒也未必。为了天子能够顺利治理国家,您管什么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您只是提出一些宝贵的建议,不是吗?刘伯伯,您当时直截了当地对哥哥说:‘陛下正当壮年,没有纳皇后而亲近女色。希望太皇太后保佑圣上的身体,为宗庙社稷大事计议,清闲之余,应多临御经帷,仍引用亲信大臣与论前古治乱的要旨,以增广圣学,不要溺于所爱却忘记其可以作为劝戒。’可是哥哥呢,我听说他只是低着头不答话,而太皇太后初次听说此事,心中虽惊讶万分,却也不立刻显山露水,毕竟她应该是全知全能的。于是太皇太后才会说,根本没有这种事,你误听而已,之类,却并不是不管。毕竟太皇太后是有着直系龙子血脉的人,比起讨当今天子的喜欢,她更关心的是天下的安危。到了第二天,太后立刻行动,留下吕大防向她禀报其中缘由。是这样吗?”
刘安世道:“正是如此。吕大防退朝后,将担任给事中大人范祖禹使,传达了太后的旨意。范祖禹与老臣正是交好,他曾经也以此劝谏,然而未果,本想着因为是宫中男女之事,不用管太多,不料惊动了太后,这就非管不可了。于是老臣决定与范祖禹联合申明此事。老臣还记得当时皇上的脸色,那叫一个好看哇!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低着头一声不吭,但是很受打击。说到底还是个孩子,错不全在他,谁叫他是当朝天子呢?若是无人从中作梗,皇上说不定就此改了,我不知道——”
“可惜了,那时候章宰相为了除掉您,而不择手段。他极言您的大不敬,列举您的罪状,也正赶上哥哥心情不佳,于是刘伯伯您就被关进了牢里。”赵佶不紧不慢地说,“我猜您和我一样,以为自己会被关在好的房间里,好吃好喝地供着,等皇上消气了,自然会将您放出来;不料却莫名其妙进了这地狱般的大牢,每天过得宛如酷刑,暗无天日,时间也延长到了无限之久。”
刘安世苦笑:“可不是吗?甚至失去了琴。老臣之所以努力活下去,就是为了重新制成我的琴。如果成功了,能发出声音了,老臣就要在那大牢里弹一曲,然后自尽。古人是怎么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老臣要是弹上了琴,也便完成了夙愿。只是现在看来,似乎老臣命不该绝。”
他的声音有几分激动,仿佛是战斗前,临吹响的号角,还未吹起,空气中就有了昂扬的气息。
赵佶欣慰地笑道:“您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所以,我希望您能相信接下来我说的话,不管听起来有多荒诞滑稽,但它是确确实实发生在这几天的现实。”
刘安世凝眉,略有些紧张地道:“端王殿下,请讲。”
赵佶一字一顿道:“章宰相,联合了申王赵佖,意图篡权。”
“什么?篡……”刘安世骤然间大惊失色,甚至连声音都变了调,话说了一半,条件反射地收了回去。他骇然道,“端王殿下,你可确定?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啊!”
赵佶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地,坚定地说道:“如今,我哥哥,也就是当朝天子,宋哲宗赵煦,身中剧毒,与先帝驾崩之时如出一辙,也是至今没能查出是何种毒物。我听说当时先帝离活过来只差一步之遥,可惜没救成功。先帝许是知道大难临头,因此也提醒过我,说您能够救我。如今,兄长性命危在旦夕,而章宰相又想嫁祸于我,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猖狂至极。只希望刘伯伯能助我一臂之力,或是找到解毒之法,或是解释我的清白。赵佶别无所求,甘愿之后隐居山林,只求一活。”
刘安世听了,长叹道:“原来如此……虎毒不食子,而普天之下,手足相残却这样常见!端王殿下,现今您越是低调,越是要遭人迫害,温和解决已成泡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是奋起而搏一把,倒是极有可能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只是手段或许会凶狠些。端王殿下,如果您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老臣愿意帮这个忙。
听着他这一番话,赵佶放下心来。他清了清嗓子,朝着刘安世深深作了个揖,沉声道:“多谢刘大人。”
刘安世仍在叹道:“没想到,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麻烦,如今已经变成了这样大的隐患,大到威胁了皇室的安危,实在是没想到哇,没想到。”
王烈枫忽道:“刘大人,敢问一句,是什么样的麻烦?”
刘安世道:“你这么问,大概就是猜到了一点。这个麻烦一定是威胁过你,对吗?”
王烈枫笑道:“刘大人真是明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