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天遥地远 1

  “不妙”是个微妙的词,是对当前情况的感知,是应激反应,然而人往往在下一刻就要遭遇不幸,所以说是无可改变的命运也不为过。
  对赵佶来说这是持续不妙的一晚上,甚至可以说是很不幸。太后喊他名字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感觉,当他看见自己贴身的荷包的时候,在短短几秒的时间之内,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如果要问赵佶,此刻是什么心情,他大概会希望有谁能捅他一刀。
  荷包被偷很正常,但是被偷到皇宫里就是小概率事件;被偷到皇宫里,出现在凶案现场,就更加是不可思议了,说没有预谋都没有人相信;而荷包里塞了个小人,用以诅咒皇帝,这根本是死罪。
  实际上,在宫中,巫术是不被禁止的——并非因为这是什么异端邪说;而是因为它太被相信,大多人认为巫蛊之术确有其效,因此一旦发现有人利用它诅上,便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他很快理清了这件事最有可能的脉络,甚至推断得更深一层。
  ——卖给他桂花糕的小贩听令于赵佖,在一片早有预谋的混乱出现时,假意要去救他的妹妹,顺手牵羊带走了他的荷包,在里面塞了这么个娃娃,潜入皇宫,将荷包放进皇帝要喝的汤里,然后栽赃于他,全身而退。
  ——那么,或者他身手极好,或者他是宫里的人,或者两者皆有。可以肯定的是,他对赵佖忠心耿耿,否则怎么会愿意给打得半死而不反抗?至于赵佖期间的杀人行为,或许只是出于赵佖的个人爱好,使得一场戏更为真实些,因此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至少自己没毒杀皇帝。信巫术的人,大费周章半天,都不愿意相信药理的。
  赵佶觉得自己挺聪明的,而且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保持了镇静。可能是因为今天遇到的事太多,他已见怪不怪。赵佶这么想着,苦笑了一下。
  “这些说法可有什么证据么?”赵佖听完赵佶的分析,微笑道,“你说我想加害于你,所以让我的人偷了你的荷包,演完一出戏之后赶到皇宫,在荷包里放了这个娃娃?那么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赵佶道:“这个问题不该问你么?”
  “我的弟弟,想不到你还是那么可爱呢。照你的说法,我的人利用你的东西谋害皇上,那么他首先就要速度很快才行。你忘了吗,亲爱的弟弟,从那个小贩逃跑,到太后找人让我们回宫,中间的间隔连半刻钟也没有;而从勾栏回皇宫,可要小半个时辰呢。难道你的荷包,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赵佶道:“你——”
  “你不会是失忆了吧,我亲爱的弟弟。你说我几次三番试图杀你,可是你又是和王大将军在一起的,王大将军连大宋江山都能守护得了,难道就捉不住一个拿了你荷包的小偷?你屡次遇险,那么保护你的王烈枫,为什么总是不在呢?难不成——”赵佖道,“他是替你,谋害皇上来了?”
  赵佶没想到自己反过来被摆了一道,而且矛头指向的并不是他,而是王烈枫。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反驳:“我告诉你赵佖,王烈枫做这种事,绝无可能——即使是我有念头,他也绝不会这样做!”
  “够了!”太后震怒,大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佶儿?”
  赵佶回过神,立刻跪下:“皇祖母!孙儿绝没有要加害皇上的意思,幕后凶手另有其人,望皇祖母明鉴。”
  “你已有罪在身,再多辩驳,罪加一等!”
  赵佶冷汗涔涔地:“是。”
  这时候杨公公又凑上来道:“太后娘娘,刚才奴才吩咐几个下人去各处搜了搜,您看——”
  太后点了下头:“告诉大家,这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杨公公便从下手手中接过一块白绢,递上来,双手捧着以便于让大家看到:“回太后娘娘,这是在皇后娘娘的房里搜出来的。”
  荷包里的东西并非毒药,而是一粒破碎的丹药。它的外壳是深蓝色的,变换角度时,能够看到金黄的光。这是大家所熟悉的光泽,因为皇帝喝下的那碗汤,也散发着这样非蓝非黄的。诡秘的色泽。
  赵佶脸色骤变:“这是——”
  太后道:“这东西,你不认得吗?我可认得,不是炼丹炉里出来的,还能从哪儿来?”
  赵佶一愣,随后听到刘皇后的笑声,笑得凄厉可怖。
  “这不是当年那姓孟的最爱干的事儿吗?这颗药,我烧成灰也认得,是那姓孟的病了,太医要治她,她不要,非从不知哪儿求来一颗什么神药!我那时候就说了,这孟氏心思深沉,恐对皇上不利。谁料这药,现在竟变成我的了?太后娘娘,您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皇后娘娘,”杨公公躬身,阴冷地笑着,“您指责太后做什么呢?这东西是从您的房里搜出来的,如果是废后所制,为何您要留它至今呢?您说自己是无辜的,废后也未必不是被陷害的吧?”
  赵佶有些茫然无措:真是绝了,这下还与当年那位废后扯上关系了。
  这简直可以说是,太不妙了。
  赵佶还记得当年那一纸《废皇后孟氏诏》——那是由皇上亲自执笔下诏的一纸休书:“皇后孟氏,旁惑邪言,阴挟媚道……朕夙夜恻怛,寝食靡宁……废居瑶华宫,赐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
  孟皇后被废,理由是妖言惑众,鼓吹邪门左道。或许各种原因不为旁人所知,然而这旁门左道的罪状,其中之一正是“炼丹”,这是宫中严格禁止的事情。
  杨公公道:“皇后娘娘,您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姓杨的……你这条狗!”
  “皇后娘娘,当年那废后被废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的呢。”
  下人端了一杯茶来递给太后。太后拿着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我说皇后啊,要是没犯什么事,哪怕被人搜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不是?可不是我叫人去搜的,也不是杨公公叫人去搜的。你知道是谁吗?——是申王叫人去搜的。”
  皇后明显整个人晃一下,声音有些发哑:“赵佖?”她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赵佖,她说话的声音瓮瓮的,像是得了严重的伤寒,像是春日里在野风里嚎叫的歇斯底里的野猫,“赵佖,你想害我——”
  赵佖一双凤目含笑,声音很轻:“怎么了,皇后娘娘。我弟弟年幼,容易被些花花草草的诱惑,也容易上当受骗。可是您嫁祸给我弟弟就罢了,还想拉我下水么?”
  赵佶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
  皇后是个大气惊艳的美人,也是个魅惑的妖魔。她五官浓郁凌厉,眼神凶狠,红唇滴血。她肤若凝脂,身材高瘦而丰腴,凹凸有致——在成为皇后之前,皇帝怎能不爱她?
  皇帝从来不爱皇后,皇帝爱的是妃子,妃子是他们不必遵循祖训迎娶的,能够凭借自己喜好去选择,也是可以挥之即来弃之即去的,是真假夹杂的,给人以刺激的一种猎捕行为,一群美丽的猎物。只是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凶狠,反过来控制住皇上,从根本上推翻了这一种非平等的模式,借皇上的权力,将自己一步步扶正——谁能想到她最后竟做了皇后呢?
  然而她也是随时会处在风暴中心的。她凭借皇帝上位,就要面对着扶持皇帝上位的控制者们的抵触,比如太后。太后亲自挑选了孟氏作为皇后,谁料皇上非但没有与孟氏和谐相处,反而变本加厉到这样无以复加的程度。
  ——怎么想,都是她刘清菁的错!
  赵佶能理解她,有机会他甚至愿意和她谈心,毕竟女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美丽的女子更是稀缺,因为稀少,因此被嫉妒的多,因此人们以为所有的过错都有她们一份。
  赵佶也能理解赵煦,当今皇帝宋哲宗,他最喜欢的哥哥——他是一个温柔平和的人,温柔又热爱自由,不想被任何旧的腐朽的所束缚,刘皇后美而狂,不受控制,在某种程度上与他的内心达成一致,他一定会喜欢她。
  可是赵佶不能理解刘皇后试图栽赃给他的行为。她是赵佖的同谋,然而赵佖又更加魔高一丈,全身而退。
  “赵佖,明明是你!你是见皇上没有子嗣,所以想杀了皇上——”
  “别说了!”太后怒道。
  皇后理都没理。她的情绪愈发激动,甚至无法控制。她有些失常,说的话听起来也有些古怪:“可是你错了,申王殿下,啊?你以为你杀了皇上,就能够坐上宝座,所以你毒死他,可是你错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我也错了,我以为,你比皇上更爱我……”
  赵佶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周围的气氛也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赵佶听见赵佖的声音:“皇后娘娘累了,来人,扶皇后娘娘休息……”
  “去哪儿休息?去你那儿休息么?”
  这下可好,太后起疑的对象可不只是他了,还包括了赵佖——赵佖本来就很可疑,作为一个知情者,他知道的一定比他赵佶多多了。
  赵佶听见章惇对太后说,王大将军今日也是行踪可疑,在事情发生之前试图翻墙出宫,似乎在为谁望风……即使不是出于歹心,也属玩忽职守,理应问罪……不如让他将功补过,调查此事真相……
  随后,太后问道:“王烈枫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