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玉俪真人

  云黎观。
  莫东陵打扮成送瓜的瓜农,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农人衣裳,推着破旧的木板车,带着一顶坏草帽,有些急促地站在观内后院一个偏僻的杂室前。尽管他已经竭尽所能地低调,一直背朝通道垂首不语,可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让偶尔经过的道姑们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几眼。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容色艳丽的道姑敛眉垂目到了后院,她先是朝周围看了一圈,见也有不少其他人在院中,可那道姑并没有避讳的样子,径直走到了莫东陵面前,抬头道:“到我屋里说吧。”
  “等一下!”
  见莫东陵不动,那道姑微微皱了皱眉:“怎么?”
  “这里毕竟是道观,我虽是……我是男子,怎可去你屋内?让人看见,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去别处偏僻的地方吧,也免得被人看到!”
  那道姑嘴角微微扁了扁,一脸不屑道:“我屋里见不得人,别处偏僻的地方就见得人了?大人说话自相矛盾,不觉得好笑么?”
  莫东陵毕竟是堂堂大将军,听这话有些揶揄讽刺他的意思,不觉有些动怒,低低喝了一句:“南雁!怎可对父亲放肆!”
  道姑卫南雁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答话,径直便朝内走去,莫东陵无奈,也只有抱起一筐瓜果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路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处单独的院门口,卫南雁仰头看了一眼门上悬挂的“清”字,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快步走了进去。
  二人进了前屋,莫东陵放下瓜果关上房门,将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头灰色夹杂着银色的头发,虽然梳得整整齐齐,却显得十分苍老。
  “南雁,何事非要与我面谈?你不知道这观里观外可都是当今陛下的人吗!”
  “正是知道,所以给大人的信中写了不必乔装,”卫南雁又朝莫东陵身上看了一眼,“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却打扮成一个送瓜果的老农,若是让您的儿子们晓得了,不知他们会如何看待。”
  “南雁!”莫东陵低低喝了一句,却实在对这个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年来卫南雁渐渐与他越发不亲近,从前对她说的那些为家族付出乃是大义之类的话,渐渐地他自己也不大说的出口了。莫东陵闭了闭眼尽量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又耐着性子道:“南雁,从你当初说你要帮助当时还是个无名之辈的陛下夺得帝位开始,父亲没有一丝犹豫,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全都依你,这几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来,如今一切也都如你所愿,很快陛下就会将你迎出云黎观,你回到宫中至少是妃位,而且陛下一定会盛宠于你。南雁啊,你到底对父亲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看看你自己今日的言行,你有哪里像是一个女儿对父亲说话的样子!从进门到现在,你连一句父亲都不曾喊过!”
  卫南雁冷冷一笑,反唇相讥:“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句话恐怕大人该问问您自己,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如今您的儿子们都在边关建功立业,您的儿媳们都是名门望族的贵女,您的私生女儿在这宫中做着您的眼线,您的私生子娶了中书令姚家的郡主,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这样的人生,请问大人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东陵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他没有接话,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轻轻地又沉沉地压在了旁边的茶几上。看着那虎口上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他多年前和胡族的一次血战中留下的,也是在那一次,他被迫舍弃了卫南雁和卫燕的生母,胡族二十四族中一个族长的女儿。胡族素来不对外通婚,所生的子女也不能离开胡族,为了将这两个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莫东陵只得隐瞒二人的身份将一双儿女托付于与自己交好的卫家夫妇——然而那时候的卫南雁已经有些大了,每次看到她那双酷似其母的眼睛,莫东陵都不由得心中有些愧疚慌张,至于后来为了莫家将卫南雁送进宫等等,虽不是莫东陵刻意为之,却也实在是他越来越不想面对这两个孩子,在先帝的种种示意之下,便狠心将他们先后送入宫中。
  思及过往种种,莫东陵心中那平常总是被刻意忽略的愧疚之意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低声道:“南雁,于你和燕儿、于你们的母亲,我承认我是亏欠了的。可正是因为这份亏欠,当年先帝还在位,你身为先帝的嫔妃却要和一个当时毫无夺嫡希望,还身份不明的靳连城暗中生情,而且你们竟然——竟然私相往来!当时父亲情愿冒着整个莫家都被牵连的危险答应你、配合你们的种种行动、助你们成事,父亲所承担的风险和压力,你又何曾体谅过半分?”
  “是啊,大人,南雁实在是体谅不了。就好比如今您这泼天的富贵和权势,朝野之间一眼望去有谁能比您还威风——这样的风光我卫南雁也不曾体会过半分,而您是不是也忘了,这一切又是缘何而来?”
  “南雁!朝堂之复杂绝非你可以想象!如今看似泼天富贵的莫家,难道你以为陛下就不忌惮、不猜疑吗!”
  “不管陛下忌不忌惮,您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是,没有后悔,也不能后退了。”
  “那么你今日叫父亲过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卫南雁深吸一口气,道:“待那李姚今交出了九城一江小南国,她于李朝,也就没有用了。”
  “你是说……长公主?她若交出了九城一江,她于陛下、于整个李朝就再无威胁,她与我们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你何故要提到她?”
  “只要她在一天,燕儿的心就定不下来;只要她在一天,她便永远是那林氏的倚仗!纵使她交出了小南国,她的背后还有闽国、还有原先小南国的那些忠臣,甚至,可能还有北魏……”
  听到“北魏”二字,莫东陵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沉吟片刻,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卫南雁将手中的拂尘放到一旁的小案上,轻轻道:“虽然是兄妹,但陛下对她,似乎一直没有什么感情,我甚至觉得,陛下对她是有些厌恶,或者忌惮……眼看咱们这位长公主就过二十岁了,却仍然待字闺中,这大龄的公主,对皇室来说自然不妥。公主的宿命是什么?当然是和亲。若是陛下能将她嫁出去,最好是嫁得远远地永远都回不了李朝——那我们,岂不就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