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须发也曾少年时

  离开清风馆后,李耀便去了咏阳殿,这个时辰正赶上传晚膳,他便陪皇后一起用了,皇后自然十分高兴,便又拉着他絮絮聊了好一会儿,方才让他出宫。虽然此刻早已过了宫门关闭的时间,但李耀身份尊贵,,又常常进出皇宫,各宫门的侍卫也都是司空见惯,并不会过问半分。如常出了宫门,外面的扎姜早已候了许久,待李耀上了他那匹纯黑色的马,他也翻身上了一匹栗色马儿跟在后面。此时春夜微凉,星疏月朗,李耀仰头闭目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将手轻轻放在缰绳上,听着马蹄轻缓的哒哒声,直到扎姜那略生硬的声音突然出现:
  “殿下,到王府了。”
  “好。”李耀倏然睁开眼,手中不自觉一紧缰绳,又迅速地松了开,见角门外有两个小道士朝他行礼,眉头微挑,便问扎姜:“有客?”
  “白云观观主已在府里等候殿下多时了。”扎姜接过李耀手中的缰绳,低声道:“来者不善。”
  “哦?”李耀嘴角一丝笑意,“本宫去会一会。”
  说罢,他大跨步进了陵王府。虽然已是晚间,府中各处的下人们却还是各在各位,谁也不敢有半分懒怠,李耀喜静,所以陵王府无论日夜皆是一样寂静无声。府中若非必要,是不准下人们说话交谈的,之前有过几个嘴巴闲不住或手脚太重声响过大的,皆都是一夜过后便没了人影,无人敢找,也无人敢问上一字半句,剩下的人更是心惊,虽然李耀对待下人既不打骂又很大方,但端了陵王府这一碗饭,人人都吃得小心翼翼。
  “李观主来陵王府,怎不提前让人知会本宫一声。”李耀走到花厅,见李道然背手站在堂中,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寻常老道,一双布鞋一件青袍,然而他精神矍铄,双目如电,却是一见便知绝非俗人。他见李道然面色不佳,也不在意,仍旧微笑道:“今日因进宫去了一趟,回来便晚了些,让李观主久等了。府里的小厮太不懂事,见您来了,也不知道派人到宫里跟本宫知会一声,是陵王府**的不好,还望观主见谅。”
  见李耀态度亲切,礼数又是这般周到,李道然仍然青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草草做了个揖,道:“老道士不懂规矩,贸然来到王府,还望太子见谅!”
  “观主太客气了,您能来,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快请坐——”李耀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小厮,那小厮被他看得浑身一抖,赶忙上前将李道然旁边的茶端了起来,喏喏道:“这茶凉了,奴才这就下去重新换了来!”
  “嗯,去吧。”
  待小厮下了去,扎姜也抱拳退至门外,他将门虚掩上,自己便在外面守着。李道然此时才看正儿八经看了李耀一眼,四目相对,他忍不住又“哼”了一声,道:“老道士明人不说暗话。太子,京城这趟浑水你还没搅得干净,为何要让小月白进京!”
  “月白迟早要回来的,她将来是我的正妻、是太子妃,以后会是李朝的皇后,她理当来到这权力的中心,来到这金字塔的顶端。如果她一直在那遥远的小南国,在姚今身边,我又怎能名正言顺地让她成为太子妃,让这贵胄云集的京城认可她,尊敬她?”
  “可林家是罪臣!虽然你用太子登基一事将林凤台从死罪变成了流放,可林府已经是没落了!”李道然顿了顿,狠狠看了李耀一眼:“太子不要以为老道士的步云观被炸了,老道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根本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只是想以娶小月白这件事为引,借此掀开当年袁家的事!你想洗刷袁家的冤屈,想让林家、焦家还有当年活下来的那些袁门旧人统统归入你门下,你如今在朝堂上根基不稳,所以只能处处依附于皇帝,你想借此事渗入朝堂,在朝局中树立你自己的队伍,然后你就再也不用被皇帝牢牢掌控在手了!太子,老道士所言,是也不是?”
  李耀的笑容渐浓,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却轻轻击了击掌,似是赞叹道:“李观主,本宫真的很惋惜,以李观主和璇玑堂的实力,若能与本宫合作,这天下何愁不在我手?”
  “哼,老道士对你的天下没兴趣!若不是为了小月白,老道士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和你们、和这李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李观主此言差矣。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月白,说我是在利用她,可难道洗刷袁家的冤屈不是你李道然的心愿?这么多年你苦心搜集当年的种种证据,不是为了有一日将袁友章之死的真相公诸于天下?这普天之下,除了我又还有谁能想得到那个早就被人忘了的袁友章!”李耀的声音渐渐沉了下来,“难道李观主以为,当今的陛下还会为他平反吗!”
  李道然沉默地低下了头,他握紧的手在袖口中微微发抖,像打开一个积年的柜子,许多尘封的往事像空气中弥散的灰尘,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侵入了他的眼耳口鼻,然后到了他的心底——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曾和那人于朝阳星辉下有多许多宏图大愿,纵然他们对人生有着截然不同的规划,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不妨碍他不远千万里去袁友章戍守的苦寒之地请他喝一杯自己新酿的好酒,不妨碍已成为将军的袁友章在完全不了解也不喜欢他那个江湖的情况下,对着一帮正要围攻自己的江湖高手,豪气干云地说了那句,“若你们敢伤他半分,我袁友章纵抛下千军不顾,纵打不过你们,也要与我兄弟同生共死”。
  ……
  往事太多、太痛,回忆是撕开一道极长极长的伤口,内里鲜血涌出,纵然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能愈合。李道然终于无声地叹了一声,“纵然你是为了你自己,若能洗刷袁家满门的冤屈,我,仍旧要谢你。”
  李耀收敛神色,肃然朝他一礼:“这一声谢,本宫不敢承受。”
  “可是小月白……”李道然看向李耀,“她什么都不知道!”
  “该知道的,本宫会告诉她。其他的,她本就无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