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大雪送君行

  魏帝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了,他竭力呼出一口气,将背抵靠在围栏上,此时日光已经清晰地照尽了整个七宝塔,他的金色披风在光照下显出一片金黄夺目,慕容子华面色苍白地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个濒临死亡的人,这个他恨了二十多年一直要杀的人,此时此刻他竟然没有一点将要大仇得报的快意,只觉得喉咙里好似含着一块滚烫的火炭,烫得他好疼,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儿,记住!江山给你!温氏皇族便只有你了,你要做好这片天下的主,不要辜负这天下,不要辜负你自己!”魏帝突然高高举起一只手,那金黄的披风也跟着随风舞动,黑白条纹的虎皮里子不断地翻出卷起,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此时魏帝突然咧开嘴笑了,他的齿间和下巴上都是黑色的血,甚至明黄的衣衫前襟都被浸透了,这样的笑容何其恐怖骇人,连站在他面前的慕容子华都瞬间生出要逃离而去的念头!可他的目光将将朝旁边艰难移动了半寸,却见对面林中一道黑色飞出——快速而准确地,有利器划破长空的声音,不过转瞬,一支黑色的羽箭便深深扎入了魏帝的后背!
  “你!”慕容子华情不自禁伸手扶住了因为中箭而快要朝前倾倒的魏帝,“你……”
  他该说什么?你死了吗?你终于死了?你该死?慕容子华脑中一片混乱,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两侧——什么都没有,空空的第七层塔,所谓的高处,原来只有冰冷的日光沉下,只有凄厉的风声呼啸,只有这一片混沌着血腥和奇怪药味的空气,无处不在。
  “章、章长延真的是个忠臣,朕让他埋伏在林子里,看到有穿金色袍子的人举起手就射杀,他果真一字不差地照做了……儿,这样的忠臣,父皇就不留给你了,就让他随父皇去吧……”魏帝呵呵笑了一声,然而那笑声十分模糊,似乎声音卡在喉头和粘稠的血液混在一起,然后又更多更快速地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慕容子华只觉得这话似有什么深意,但又实在听不懂,手心腻腻的冰冷,只得猛烈地摇晃着魏帝:“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魏帝仍旧那般诡异地笑着,他试图伸手摸摸慕容子华的脸,然而看到自己也染了血的手,他便放弃了,喃喃地说:“遗诏里会写明你的、你的身世……而章、章长延就是刺客,就是要谋害朕的人,他、他试图射杀朕,你来救、救朕……然而朕已经中箭不治,你是朕的长子,朕要传位于你……”
  慕容子华渐渐明白了,原来这座七宝楼、这件披风,这一切都是他提前设计好的,他算准了自己大限将至,于是设计了章长延、设计了自己,就是为了造成这样一个假象,为了给未来的魏帝一个没有污点的出身,为了给慕容子华一个清白的出场。
  “记住,记住!做个王,做个真正的帝王!灭情绝爱!灭情绝爱!”突然,魏帝好似是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将慕容子华推开,随即翻身爬上了栏杆,没有一丝停歇和犹豫,他——跳了下去。
  青空万里无云,风凌冽地刮过每一丝头发,每一寸肌肤,每一口空气都是冰冷的而绝望的,慕容子华大喊着不要、不要,然而他不要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是冲向了栏杆,无望地伸出双手,什么也抓不住;他的身子倾了出去、他修长的双臂够得那么远,然而还是什么也抓不到。他茫然地停下,看着那明黄色闪耀了一下,两下,然后便是遥远而沉重的一声传来,砰——慕容子华不敢看了,他颓然地跪倒在地,身后的太医令重重磕着头,每一次俯首都伴着一声:“皇上”。
  “申泰扬……你在叫谁?”
  “您。”
  由于魏帝的突然薨逝,整个长青宫和魏国朝廷均是一片大乱,杨贵妃得知消息之时便嚎啕大哭,一度哭晕过去数次;太子当时正在下台阶,听到消息后便从台阶上失足跌了下去,然而大殿上早已乱成一团,都等着主子来拿主意,最后温子渥硬是被抬到了紫金大殿,一众慌了神的朝臣才算有了主心骨。
  “太医令传了紫金命牌回来,说是皇上有遗诏要宣,让咱们都在这里候着。可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先将皇上的梓宫迎回来,将皇上的后事先办了吗……”
  “听闻皇上是被叛臣章长延一箭射中,然后又从七宝塔上坠落,那章府上下如今已被尽数押入了天牢——真想不到竟是他,之前陛下还命他抓捕宫中刺客,如今看来,那刺客之事八成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如今皇上骤然薨逝,国中战乱未平,倘若密林借此再行作乱,这可当如何是好哇!”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之时,本是走不了路的温子渥却由宫人小心翼翼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来,众人见他眼眶发红面色苍白,一向是衣冠整洁一丝不苟,此刻却也发髻凌乱,皆知他素来就是个十分孝顺的皇子,如今父皇骤然离世,想必是大受打击,一时间便谁也不好意思先说话,大家喏喏地如往日朝会般退回两侧站好,然而却忍不住私下相互交换着不安的神色。
  “诸位都是大魏的朝廷栋梁、肱股之臣,如今父皇遭人杀害骤然薨逝,虽然杀害他的逆贼已经诛灭,其全族也已经收监,可父皇的梓宫还在温泉宫,许多大事还未及一一去办,还望诸位……”温子渥勉强才说了几句,殿外便传来了太监急促而尖细的声音:“陛下遗诏到——”
  接连晴了多日的赫都,从这一日起便开始了绵绵的大雪,而姚今、宗婶和大掌柜三人驶着一辆轻便牢固的小马车出了赫都城门的那一刹那,低沉而回应辽远的钟声便在他们的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