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我很痛

  萧云很早就醒了,身旁的苏楠还在熟睡中,那恬静的模样,美得仿若宣纸上的丹青画。
  他一手撑起身子,偷偷吻了一下苏楠的脸颊,然后轻手轻脚地披上衣服,走到阳台上抽烟。
  冬天昼短夜长,此刻的天色仍然是灰蒙蒙的,小区的路灯还亮着,偶尔有晨练的人会经过。
  “还没,还没,还没……”
  萧云吐出一个烟圈,脑海里却回忆着曹子英与秦始帝的临终遗言,想半天却始终不得要领。
  原以为见到南宫伯玉之后,当年的真相会随之水落石出,却没想到比原先更为扑朔迷离了。
  难怪当初母亲会极力劝阻他踏足宁州,萧云禁不住浮起了一个自嘲苦笑,这算自讨苦吃吧。
  不知不觉站在冷冽寒风中已经抽了大半包烟,天色也渐渐翻起了鱼肚白,薄薄的晨雾散去。
  太阳终于露脸了,只不过它一年操劳到头,忙到冬天,就筋疲力尽,几乎放不出热力来了。
  萧云伸了个懒腰,向下望去,有两个身影出现在了花园里,一个稍微大一点,一个小一点。
  “爸爸,早。”那个小一点的身影很机警,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阳台上的萧云,清脆打着招呼。
  “呱呱早,这么早跟阿瞒哥哥出来干嘛?”萧云看着那个稍微大一点的身影,笑容很祥和。
  “阿瞒哥哥带我锄草呢。”呱呱兴致勃勃地扬了扬手里的竹篮,里面还放了一把小镰刀。
  “这大冬天的,哪有杂草可锄?”萧云哑然失笑,看着自己女儿那天真的模样,相当无奈。
  “少爷早,我带呱呱不是去锄草,是去摘菜,樊妈种的,她说中午炒来吃。”曹阿瞒解释道。
  “嘻嘻。”呱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精致地小脸蛋红扑扑的。
  “去吧。”萧云微笑道,心里暖融融的,自己女儿从小就跟着曹阿瞒长大,俩人的感情最好。
  这一大一小跟萧云挥手告别之后,就小手拉大手地往花园的右侧菜地走去,一路笑声不断。
  阳光铺洒下来,在黄怏怏的草地上拉出了两个很长很长的影子,萧云在阳台上看得入迷了。
  “早。”苏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带着惺忪睡眼,从后面抱着他。
  “早。”萧云回头亲了苏楠一下,帮她把肩上的羽绒服拉扯好,再拥入怀里取暖。
  “曹老爷子走了,你在苦恼该怎么跟阿瞒说吧?”苏楠看着满地的烟头,摩挲着他下巴道。
  “他们爷孙虽然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都是我的亲人,我真不知该怎么开口。”萧云低声道。
  “那就先瞒着吧。”苏楠心疼道。
  “能瞒多久?老爷子总要下葬的。”萧云苦笑道。
  “这丑人由我来做吧。”苏楠转回身,倚着栏杆,捧起他须根青络的下巴。
  “能行吗?”萧云皱眉问道。
  “阿瞒跟了我这么多年,他的脾气秉性我都了解,而且他也很听我的话。”苏楠柔笑道。
  “那就拜托你了,我怕这傻孩子受不了。”萧云叹息道。
  “放心。”苏楠亲了他一口,轻声道,“你今儿不是要去无锡永兴寺的吗?快去洗漱吧。”
  “好嘞。”萧云嘴上答应着,但还是在阳台上欺负了苏楠好一阵子,才肯乖乖去洗漱间盥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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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兴寺,位于无锡大运河畔红星桥堍的九里矶村,依山傍水,风景宜人。
  这座并不算出名的庙宇前身为永兴庵,始建于三国赤乌年间,是我国最早建立的寺院之一。
  人说寺庙是个无争无抢、清心寡欲的地方,如若看破了红尘并万念俱灰,寺庙是个好去处。
  其实不然,如若真的万念俱灰,极乐世界才该是好地方吧。
  萧云由于涉及曹子英猝死案,还得去市公安局报个到,然后依旧让狼屠驾驶着奔驰s600一同前往,车后面还如影随形地跟着两辆车,一辆大众途观里载的是五名狼士,一辆福特e350商务车里载的是五名九处警卫处的警卫员,清一色从中南海退役的保镖,而隐匿在暗处,还有两辆游弋警醒的毫不起眼的面包车,里面同样是各五名九处警卫处的警卫员,只不过没有中南海保镖这层耀眼的镀金衣,但也是从全国散打擂台退下来的彪悍人马。
  如此严丝合缝或明或暗的防御体系,足以见到九处处长虞绿衣的良苦用心。
  初冬的天气,还谈不上滴水成冰,虽然刚下过一场雪,但太阳却适时出来了,暖融融的。
  到达永兴寺后,快接近中午时分了,永兴寺不大,看上去也不辉煌,却是个有历史的寺庙。
  萧云只让狼屠一个人跟在身后,五名狼士及十名警卫员分散守护,暗处的警卫员则没现身。
  迈步走上瑞雪残留的石阶,一大片金黄的杏树便映入眼帘,仿若金灿灿的焰火,叹为观止。
  萧云细细欣赏着,偶有黄得诱人的杏叶落在残雪上,踩在其上,放出悠扬的咔嚓声,好听。
  一路往上,走到寺院的东北角,此处有一片瓦房走廊,专供游人香客品茗休憩,络绎不绝。
  萧云挑了临边的一张桌子,与狼屠坐下,侧头望去,可观赏大半个寺院的景色,香烟缭绕。
  永兴寺讲究禅茶一味,便有了这喜人的品茗长廊,坐下不久,就有一位女师傅给萧云主仆上了盖碗茶具,面色无悲无喜,从拿茶具到斟茶,她的面色平静得就像屋顶的那些小青瓦,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纹丝不动,即便有残雪点缀其上,也不沾沾自喜,这或许就是远离尘世所练就的清心寡欲吧。
  萧云用杯盖扇了扇热气,抿了一口,沁香茶浓,平静无垠的心境倏地荡起了一条涟漪。
  他在等人。
  只有等人的时候,才会如此心不在焉地品茶。
  片刻后,凤凰在石阶上出现,戴着一副墨镜,名贵的皮草推波助澜,梳起一个峨髻的她妩媚得愈发摧枯拉朽,略显空荡地品茗长廊里仅剩的十几名游客几乎全部抬头,雄性窒息、惊艳、垂涎,雌性嫉妒、自卑、艳羡,这些眼神投来,凤凰却统统视若不见,只挥了挥手,身后那个身形如塔、极富侵略性的祝融就识趣地在长廊外停止了脚步。
  萧云微微眯了眯眼睛,便让狼屠也起身离开。
  狼蛮子见到有一个跟他差不多高大的同类,动物原始的好斗心蠢蠢欲动,走到了祝融身边。
  双塔互不相让地大眼瞪小眼,一黑一黄,一雄壮一威猛,倒也相映成趣。
  “咱俩似乎好几年没这样悠然自得地见过面了吧?”凤凰摘下墨镜,微笑侧着长腿坐下来。
  “缺点缘分。”萧云耸耸肩,然后招手让刚才那位女师傅过来加杯茶碗。
  “也许吧。”凤凰纤手习惯性地把玩了一阵子一把柳叶银刀,女师傅也适时为她端来了茶碗。
  “为什么约我来这里见面?”萧云好奇问道。
  “这儿茶不错。”凤凰莞尔一笑,有点邻家女人的味道,多少抵消了寻常仿若掌握生杀大权的女强人气势,凝望着茶碗里的茶叶,轻声道,“虽然茶叶是普通的茶叶,但处境不一样,所沁出来的味道也不相同,这里的茶更纯粹。我喜欢看茶叶在青瓷杯里的姿态,并固执地认为茶在杯里是她最美的姿态,温润而清丽,你瞧,卷缩干枯的茶叶在热水中花枝招展地漫卷美丽,舒缓而悠然,看它的人悠然自得,它,是否如是呢?”
  萧云没能抓住她的话语重点,索性闭嘴不言。
  “我以前一直没明白茶与禅的关系,一直不知道茶与禅的奥妙,不懂茶,也不懂禅,一直以为,茶,不过是一类饮品,禅,不过是佛家嘴里的玄机,所谓的禅茶一味,不过是佛家枯燥日子里,某某高僧苦思冥想出来的一味调味剂,与凡间所谓的某某文化异曲同工,但有一个人让我明白了,我忽略了最重要的,那就是心态。”凤凰拇指和手指摩挲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镯子。
  “怎么讲?”萧云问道,他似乎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凤凰长篇大论的源头。
  “你看看前面的钟鼓楼,还有长廊里的木鱼,再看看这桌面上的盖碗茶,想象着如果在你眼前的不是古朴青瓷杯,而是一玻璃杯沏的茶,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觉着增添一些矫情而不是朴实?我不知道茶叶事实上是矫情的还是朴实的,我只知道茶叶会因人而矫情而朴实。”凤凰面无表情道。
  “你自己呢?”萧云摸了摸鼻子。
  “我眼里的茶叶是矫情的,也是傻帽的,一枚茶叶,从枝头到制茶仪器,由鲜嫩到干枯,又在茶杯里从干瘪到饱满,不知哪个过程是重生,哪个过程又是消亡,期间经历了多少双手的抚摸与揉压,以及怜惜,或者漠视?可当它走在它生命中最后一步时,散放的却只有芬芳和惬意,这不是矫情,不是傻帽,又是什么?”凤凰说完,抿了一口茶。
  “这跟你约我在这儿见面有关系么?”萧云本来想抽根烟的,一转念,怕破坏气氛,算了。
  “有关系,因为这里,是你当年北逃的第一站落脚点。”凤凰嘴角弯起一条淡淡的勾勒线条。
  萧云倏地皱眉,整个人像触电一样,慵懒的身子一下子就坐正了,一双黑亮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潋滟端庄的女人,目光似箭。她嘴里说的当年,当然不是三年前他中枪的那一次,因为他当时是在南京,即便北逃,也不可能来到位于南京西南方向的无锡,那这个当年就只能是他刚满月的时候,从宁州逃出来的那一年!
  “而我就像一枚既矫情又傻帽的茶叶,护着你从宁州一路北上。”凤凰眸含泪光,淡淡一笑。
  “你是我什么人?”萧云语气却很冷,因为他还不能判断这个女人所阐述的事情是真是假。
  “你的仆人,是不是觉得我身份立马降下来了?”凤凰自嘲一笑,但有几滴泪水已经落下。
  “你知道多少?”萧云还是没有马上信服,目光沉静,尽管凤凰的话已让他心里翻江倒海。
  “皮毛。”凤凰不落痕迹地抹去那几滴泪水,而这几滴泪水不是难过,而是坦白身份的舒畅。
  “南宫伯玉是不是我爸?”萧云直奔主题,这个问题一直萦绕着他,可他却总觉得不真实。
  “不是。”凤凰摇头道。
  “嘶。”尽管印证了心里面的猜测,但是萧云还是不自觉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想点烟。
  “南宫伯玉只是被燕中天推上前台的一枚棋子,目的只是给你找一个缓冲带。”凤凰轻声道。
  “月婆婆跟江上游?”萧云双手不停颤抖,以至于点烟点了几次都没着,最后凤凰帮了忙。
  “燕中天的棋子。”凤凰轻声道,目光里多了几分柔情,因为她感到了萧云眼睛深处的悲哀。
  “月婆婆黑箱子里的出生证明呢?”萧云脸色苍白地啜了一口烟。
  “伪造的。”凤凰轻声道。
  “那为什么南宫伯玉会承认他对不起我妈?南宫青城认死理我是他弟弟。”萧云语气变冷了。
  “燕中天与南宫伯玉达成的共识,而南宫青城是听了他保姆的临终遗言。”凤凰轻声道。
  “不用说,南宫青城的保姆也是得了燕中天的安排吧?”不觉间,萧云对燕老的称呼变了。
  “是。”凤凰不得不承认。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把我一步步引向南宫家,这手笔大得很哪。”萧云怒极反笑道。
  “你不能怪燕中天,这也是他迫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天尊也支持他这样做。”凤凰皱眉道。
  “哈,你们挖好了坑骗我往里跳,还占着理了是吧?真当我萧云是个白痴么?”萧云怒吼。
  嘭!
  一掌落下,茶几尽毁。
  那十几名香客游人被吓得呆若木鸡,只等有十几个人冲进了长廊,才晓得狼狈而逃。
  凤凰没有在意围住她的狼士以及警卫,依旧安然坐在原位,静看着发怒的萧云,愈发柔情。
  “少主…”
  “我不是什么少主!”萧云粗鲁地打断了凤凰的话,竭力控制情绪,一字一句道,“我很痛!”
  “我明白。”凤凰眼眶通红,被自己身边的人合谋起来欺骗,哪个人知道了内情,能不心痛?
  萧云缓缓站起身,负手望向远处调整情绪,良久,才平静道:“南宫伯玉在你们手上对吧?”
  “对。”凤凰点头道。
  “我想见他。”背对着所有人的萧云细眯起眼睛,神情澹泊,只是眼神却深沉到近乎空白。
  请到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