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没那么简单
碧空如洗,远处飘渺的群山,在阳光的照映下,仿佛披上了金黄sè的圣衣,显得格外壮丽。
此刻,古城区的华侨广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古城拆迁改造工程奠基仪式即将在这里隆重举行。
几个红绸大气球高傲升起,在半空傲视群芳,现场穿着红sè旗袍的礼仪小姐不知谋杀了多少眼球。
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前,坐着一群身份显赫地位尊贵的人,尤其是第一排,不光对宁州,对整个江苏来说,都可谓举足轻重。坐在主位的是省委副书记羊落笔,一副很有学者风范的金框眼镜,一双一尘不染的名牌皮鞋,绝对不是那些未经世事未历风雨的后生就能具备的修养。作为庞月明的老恩师,这样的盛事,他当然得出席。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虽已隐退庙堂却依然德高望重的前省长黄达人,右手拄着一根拐棍,戴着一顶白sè礼帽,配上一副墨镜,根本不像一个耄耋老人,很有时尚范儿。本来,羊落笔是想让他坐在主位上的,可四爷不想给媒体传递错误的信息,认为自己退下来了还好出风头,就百般推脱,死活不肯坐,场面一度尴尬,作为东道主的庞月明很好地扮演了和平鸽的角sè,适时出来打个圆场,替四爷解围,羊落笔见执拗不过,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而全场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人,则是静静坐在羊落笔右边、一直都沉默寡言的那个中年男子。
说他引人注目,并不是指他的气焰飞扬跋扈,也不是指他的气质鹤立鸡群,更不是指他的气度昆山片玉,而是他给人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即便他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你都会觉得他像一座巍峨幽深的青山,似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江,如一座佛香袅袅的庙宇,那内敛克制的微笑,澄清明亮的眼神,澹然无尘的举止,都令人想起青海西宁北山寺的一对佛门楹联:我门中缔结福缘,岂惟在一炷清香几声佛号;你心里能全善果,自然会秋生桂实发兰芽。
九时整,仪式正式开始。
羊落笔在礼仪小姐的牵引下,代表省委省zhèng fǔ上台发表重要讲话,台下响起一片热烈掌声。
“张常务……”黄达人偏过头,越过羊落笔的位置,喊了一声那个誓将低调进行到底的中年男子。
“四爷,叫我至清。”中年男子微笑道,声音厚重而清淡,像步入了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古老小巷。
这就是张至清,一个如rì中天的政治人物,那越来越有味道的脸庞轮廓,昭示他要比年轻时迷人。
黄四爷开怀大笑了几声,顿了顿手中的拐棍,轻叹道:“至清啊,咱爷俩好久没喝酒下棋了。”
“今晚如何?”张至清微笑道,没有任何矫揉做作的拖泥带水,坐姿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坐如禅钟。
“哈哈,好,我就喜欢你的爽快,就这么定了,宁州是你地头,一切听你安排。”黄四爷拍板道。
“嗯。”张至清点点头,永远那样的淡定从容,微笑道,“晚上我让凝眉过来,陪你喝上两盅。”
“又让她出马?每次喝酒都让自己老婆作过河兵,你好意思吗?”黄四爷故作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我不喝酒。”张至清淡淡回了一句,字正腔圆,不酸文假醋,正如他的为人处世。
“唉,你呀,就这点不好,不沾酒jīng,那多没劲?杯中天地广,壶中rì月长,又不是叫你夜夜笙歌,真是扫兴。啊,不对,你还有一点非常不好,不喝茶。”黄四爷说着说着,就深深皱起了眉头。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欣赏,也最看好的年青,在萧云出现之前,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张至清。这个似乎对一切世俗都不感兴趣的男人究竟能走多远,能走多高,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能够了然于胸,因为这个男人往前迈的每一步,总是令他在震撼之余,回味无穷,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张至清只是儒雅一笑,没有再作答,将视线转回了舞台上。
羊落笔在做着最后慷慨激昂的演讲结尾,台下掌声雷鸣,他带着满意的笑容慢慢回到原位。
在众人还在以为下一个讲话的将是张至清时,庞月明已经迈着稳重的步伐,意气风发地走上了台。
“老张,你待会儿真的不讲了?”羊落笔坐下后,侧过头去问着张至清。
“你都讲在前头了,我怎么还敢讲?”张至清打趣道,即便是在开玩笑,他还是那样的不悲不喜。
“你呀。”羊落笔只是笑着,心里却很受用,转过头,笑道,“四爷,今天你又要压轴讲话了。”
黄四爷摆摆手,轻声道:“我也不讲了。”
“为什么?”羊落笔这时候终于没有了刚才的那种轻松自若,紧皱起眉头。因为今天这样的讲话出场安排,是他特意跟庞月明提的,由他代表省委省zhèng fǔ打头阵,再由庞月明代表宁州市委市zhèng fǔ作感谢发言,最后由江苏政坛常青树德高望重的黄达人压轴,来为这个项目做一个画龙点睛的开端,可这个时候老人却说不讲了,那整个流程就要被打乱了。
“没什么好讲的。”黄四爷倒没有羊落笔那么多的想法,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四爷,这恐怕不好吧,这个项目对宁州很重要,对我省也很重要。”羊落笔情深意切道。
黄四爷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头,眺过眼前的舞台,望向了舞台后面的那一片古建筑群。
“四爷?”羊落笔不知道这老人高深莫测的目光里究竟饱含着些什么,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落笔,我昨晚喝的酒有点多,今天喉咙上火,真的不讲了。”黄四爷收回视线,浅浅一笑。
“这……”羊落笔显得很为难,沉吟了一阵子,直截了当问道,“四爷,难道你不支持这个项目?”
黄四爷微笑,淡淡道:“站在盛唐中心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藩侯,不是武将,而是诗人。”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羊落笔还在仔细琢磨,而他右手边的张至清却早已领悟,嘴角轻轻上扬。
――――――
朱自清在《荷塘月sè》里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现实中,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情况,那一方锣鼓喧天,这一方依旧水静鹅飞。
与华侨广场的热闹大相径庭的是,那一条条寂静无声的古巷,里头大部分已经人去楼空,剩下寥寥几户,也是因为拆迁还没到己家而未有搬走,偶尔一条吐着舌头的老狗因找不到食物而从一户人家里沮丧走出,渐渐消失在尽头,原本谈笑闲聊俯拾皆是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可复返,令人不得不徒生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叹。
在一条通往华侨广场的古巷末尾,拉起了一道蓝sèjǐng戒线,两个穿着制服的jǐng察正守在这里。
“小蔡,有烟吗?”其中一个中年jǐng察问道,揉揉鼻子,烟瘾犯了确实难挡,尤其是30年的烟瘾。
“傲哥,我们正在执勤,抽烟恐怕不大好吧?”刚从jǐng校毕业的蔡维还带着一股未被腐蚀的正气。
“你想当鞠躬尽瘁的焦裕禄,还是无怨无悔的孔繁森?我李傲可没你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李傲笑了笑道,并没有因为这个菜鸟jǐng察未懂圆滑而生气,反而有点似曾相识,想当年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也跟眼前的蔡维一样,满怀匡扶正义的高尚情怀,即便是生活中的琐事也正气凛然,严于律己,只是经过岁月的打磨生活的沉浮,那些棱棱角角最终都消失殆尽了,变得市侩,变得沆瀣。
蔡维刚想辩驳,就记起出门前父亲的再三叮咛,不许得罪领导,不许得罪前辈,立即悬崖勒马了。
李傲见他这副吃瘪却不服的犟模样,又开心笑了起来,轻声道:“你先看着,我上趟厕所。”
“哦。”蔡维点点头,正了正头上的jǐng帽,zhōng yāng的国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傲当然不是上厕所,一个烟鬼没烟抽,就相当于一个赌鬼没钱赌,一个sè鬼没女玩,那哪能受得了?他紧走慢走,拐了好几道弯,到另一条巷口找同事要烟抽,还连续来了两根,才善罢甘休。不过,他并没有乐不思蜀,扔掉烟头之后,就开始慢慢回程。今天这活挺好干,主要任务就是阻止无关痛痒的人进入华侨广场,以确保省里那几位的人身安全,这些古巷差不多都荒无人烟了,还有啥人出没?杞人忧天。
他哼着熟烂于心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抽了烟,jīng神头也上来了。
“傲哥,上头有没有交代我们要守到什么时候?”蔡维问道。
“等仪式结束,那帮大老板都走了,估计就能撤了,问这个干嘛?”李傲轻声道。
“我中午约了女朋友吃饭,不知道能不能如期赴约。”蔡维看了下手表,已经10点了。
“放心吧,今天这么热,那帮大老板呆不久的,估计很快就可以收工了。”李傲笑着安慰道。
“嗯,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蔡维回头望了望不远处依然熙熙攘攘的华侨广场,嘀咕了一句。
现实中,总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李傲还没来得及骂这小子不会说话,原本松弛的神经就骤然紧绷起来了,右手也放到了枪套上。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奇怪到他简直以为在拍古代电视剧:在小巷的那一端,一个女人用一张黑纱蒙住脸,遮去一半容颜,一头三千青丝扎成马尾辫,一身藏青sè麻料衣衫,没有花样,没有图案,简朴至极,白袜黑布鞋,不染纤尘,双手交叉置于腹部,安静祥和地一步步走来,似一朵菩提莲花,看似清秀婉约,与世无争。
“站住!”李傲在jǐng戒线这头大声地喊了一声,掷地有声,终于有了一个人民jǐng察的杀气与血xìng。
那个女人却无动于衷,依然莲步轻移。
“这里已经封了,不准进入,请绕路前行!”李傲又提高了一个音量,本xìng使他觉得这个女人恐怖。
那个女人仍像聋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前行。
“再走,就开枪了!”蔡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心里难免紧张,已经把枪对准了那个奇怪女人。
“小蔡,别冲动,违反纪律。”李傲毕竟是多年的老jǐng察,还能够冷静应对,示意蔡维先把枪放下。
可那个女人已经渐行渐近了,迫在眉睫,李傲不再犹豫,果断拔枪,朝天开了一枪。
啪!
震天一响!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附近的所有执勤jǐng察浑身一激灵,像动物天xìng一样的条件反shè,立刻向枪声起源地奔去。参加奠基仪式的嘉宾更是风声鹤唳,虽然没有出现抱头鼠窜的狼狈,但还是有草木皆兵的恐慌。华侨广场的现场指挥部也忙成了一锅粥,一边不断询问枪声的具体情况,一边安排人手维护现场秩序,一边安排jǐng员护送那些领导离开,一边还要安排专门的人员与媒体进行沟通联系,要求全面封锁消息。
羊落笔与黄四爷已经上车离开,庞月明则站在那里,微微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眺望事发地。
“老庞,我早就说过,古城区改造没那么简单的。”张至清也还没走,站在他旁边,微笑道。
“至清,你也觉得我是一意孤行?”庞月明稍微有些惊讶道,顺手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重眼镜。
“某个时期,某个社会,即使所有的青年人和老年人都中魔一般荒唐了,只要中年人不荒唐,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最怕的是中年人的荒唐,而中年人最大的荒唐,就是忘记了自己是中年。”张至清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这个项目在他在任时,就有老板提出来过,他一直搁置不谈。前段rì子,庞月明专门去省府找他聊这事,他的态度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庞月明的脸sè更沉了。
“不过。”张至清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却仿佛一切都峰回路转了。
“嗯?”庞月明像在快要溺水身亡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现场的杂乱无章真的令他很心烦。
“你不用太过烦恼,有人会替你分忧的。”张至清嘴角的弧度有些耐人寻味。
“谁?”庞月明眼睛骤然间发亮。
“那两个人。”张至清淡然道,指了指不远处安静站在撤离人群中的两个人。
庞月明猛然看过去,那里,如皇太子般高贵的南宫青城正和他的管家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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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各位门徒周末愉快。)